生儿育女(四)
文化信使/闫红英 编辑/雅贤
掌灯时分,俩人总算到家了。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亏着西院新搬来的邻居——曹婶把炕给烧了。曹婶本来有婆家,条件还不错,比一般人家都强点儿,可是他肚皮不争气,一连生仨丫头。都四十多岁了,公婆逼着他和男人去黑龙江亲戚家,换换水土,说不定就生儿子了,结果到那里又生了一个丫头。男人一见没啥指望了,吃喝嫖赌,动辄打骂摔家伙什儿,曹婶实在忍受不住,离婚了。她抱着四岁的老丫头招弟从黑龙江回来了。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容易,经人介绍嫁给老光棍曹叔。曹叔家里兄弟五个,他是老疙瘩。小时候感冒没治利索,孩子多也不当回事儿,慢慢成了气管炎,嗓子天天“吼吼”的拉风匣。人又瘦又小,本来家里穷的叮当响,哥哥们娶媳妇房屋不够住,他就给队里看牲口,在牲口棚住。好歹讨个媳妇了,村长就让他挨着树生家西边又盖了两间土坯房,总算能遮风挡雨,有个窝趴,成一家人了,好好过日子。一年来的没在家,淑贤看看西院黑乎乎的房子里透出来昏黄的灯光,又看着从自家屋里迎出来的曹婶,一股暖流就从心里往外传。冻僵的手脚,乃至全身都一点点,一点点的化了。曹婶和曹叔不一样,长的人高马大,一看就是风风火火能干的女人,一张黝黑的长脸上,褶褶巴巴的肉皮包着高高的颧骨,粗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浮肿着,高鼻梁,薄嘴唇大嘴,咧嘴一笑,显得更大了。“淑贤回来啦,冻着了吧,快进屋上炕头,我看天冷,后晌就开始烧火。”曹婶亲切的说,粗嗓门中明显带着一股柔情,“这就是曹婶吧,听树生说了,我不在家这一年,多亏你照应这个家了,谢谢啦,都不知道说啥好了!”淑贤突然感觉酸酸的,真切的说。“嗨,别客气啦,咱能做邻居,这都是缘分呢,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嗯,哎呦!”淑贤还没等坐热乎,就觉得肚子“滋啦”疼了一下,忍不住就呻吟出来了。“咋啦?”“肚子疼。”“准是坐车着凉了吧,还是闪着腰了?”曹婶关切的问。“没事儿,岔气儿了吧。”淑贤大咧咧的迎合着。“哎呦,啊——!”淑贤感觉一股水热乎乎的从下身出来,裤裆一下子就湿漉漉的,肚子也扭肠刮肚的疼。“咋还尿裤子了呢,这么大的人,真丢人,当着外人面,咋好意思说呀。”淑贤觉得难为情了,一屁股坐炕上,不敢动弹,生怕那“尿”从裤裆流出来,嗯……啊……肚子就像洪水的浪头,一阵一阵的扑来,淑贤挺不住个儿了。“曹婶,我怕是要生了吧,肚子疼的一阵比一阵邪乎了!”“哎呀,这是今天坐车颠哒的呀,快把棉裤先褪下来。树生,让你四叔去二组招接生的郝俊儿媳妇,你赶紧回来烧水!”曹婶嘎巴稀脆,不慌不忙的支应。“破水了,也见红了,咋这快捏!”淑贤褪下笨重的大棉裤,看秋裤都湿透了,鲜红的血迹也洇透了。曹婶从炕梢被垛扯过来一条干净的小褥子,垫到淑贤屁股底下,让淑贤躺下来盖上被子。拖鞋上炕,用苫被垛的苫单当窗帘,把窗户封的严严实实,怕进来贼风。“啊,曹婶,我想解大手,憋不住了!”这么一阵折腾,淑贤说话声儿都虚了,求助地看着曹婶。“你等着,我去茅房拿尿盆,”曹婶趿拉着鞋,小跑着去后院,听见里屋的淑贤使劲儿憋着,还是忍不住发出的呻吟,心急火燎地拿尿盆,“妈呀,孩子快出来啦,咋这痛快啊,死树生肉肉的,一点痛快劲儿都没有。这半天还没回来,到底谁去找接生婆啦!”淑贤疼得虚汗一阵儿接一阵儿,俩手死死地抓着被子,顾不得曹婶的絮叨。曹婶毕竟是生过仨孩子的女人,淑贤也不是头胎,都有经验了。“淑贤,没事,有我在呢,怕是等不了接生婆来了,你就使劲儿的生吧!”“嗯,曹婶,我拿回的包袱里,有二尺红布,一大包旧布头,还有小棉被,都是我姥姥给准备的,你拿出来吧, 就是孩子衣服没做呢,想到家再做,没寻思这么快呀。”“得嘞,这些就够用了,保准冻不着你大儿子,嗯,听树生说了,是个小子。”她边手脚麻利得忙活着,边和淑贤唠嗑,分散淑贤的注意力,减轻疼痛。“嗯,那是他自个儿想的,到底是丫头还是小子生出来才知道。啊……啊……孩子要出来!”“好,露头了,不疼的时候憋着劲儿,等疼得邪乎了,就使出你吃奶的劲儿往外拉,拉屎一样的拉!”“嗯,啊……”淑贤憋的脸红里发紫,汗涔涔的,一使劲儿,孩子头出来了,四婶手疾眼快扶住孩子的脑袋,“再使劲儿,使劲儿,就都出来啦!”“嗯,啊……”淑贤嗯嗯的使劲儿,肚子和腰疼拽的整个身体都疼,随着她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叫,婴儿清脆的啼哭,划破了山村夜晚的寂静。曹婶生了仨丫头,都生怕了,孩子落地后她习惯性的第一眼就紧张的朝孩子裆部瞅,接着心一沉,“是个丫头!”树生这一年牢邦的说是小子,偷偷乐了一年啊,这下可咋整?她突然想起自己那个该死的男人,喝醉了往死里打她的情景,愣住了…… “婶儿,生的啥?”淑贤颤抖着问,“生啥不是你身上的肉啊,快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我包裹上孩子,给你沏一碗红糖水。”曹婶赶紧打岔,她怕淑贤坐了一天的老牛车挨冻颠簸,又刚刚生完,身体吃不住劲儿,没敢直说。找一块儿软布把孩子擦洗一下,用红布包裹了,再裹上小棉被,放到炕头。接着给淑贤擦洗一番,才下地去鼓捣。淑贤心凉了半截,她从曹婶的话里就揣摩个八九不离十了,“准又是丫头,要是小子婶儿早大呼小叫的了!”眼泪从她湿漉漉的脸上滚下来,落在早都湿透的枕头上,不敢让曹婶看见,把脸别到墙那边。“婶儿,生啦是不?我听见孩子哭声了,哈哈,咋这痛快呢,是小蛋子皮实,生的快啊!”树生像个撒欢儿的牛犊子,蹦高尥蹶子窜进屋里。带着一身雪,心急火燎的奔炕头去了,还没等曹婶说话,他就把孩子从被子里抖落出来。好一会儿,屋子里就是个静,出奇的静,显得外边的北风吼得更加让人胆战心惊的,像是想连人带房子都卷走的架势。“哇,哇……”孩子突然受了冻,哇哇大哭,树生顺手扔炕上了。”“婶儿,咋回事儿,我儿子呢?”“树生,你瞧你个大老爷们,这点儿出息,那生啥不一样?生啥都是你们老李家的种儿,都是你的骨肉,一样给你养老!”“不对啊,不应当是丫头,是小子才对呀?”树生好像没听见曹婶的话,自顾自絮叨着就推开门,走入漫天的风雪里。“哇……”淑贤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了。孩子也哭,娘俩哭的人心都碎了,善良的曹婶也跟着掉泪儿,悄没声息的升火。从自家拿来一把小米给淑贤熬粥,煮鸡蛋,左劝又劝,“你得喝点粥啊,身子骨禁不住折腾,别着急上火的,树生就是刚开始受点打击,过几天就好了。你好歹吃点,好下奶,没奶水孩子咋整?你看这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儿多招人疼,长大一准随她妈,俊儿着呢!”“婶儿,你说这么大的风,又下雪,树生能去哪儿呢?冻坏了咋整?他不能撇下我们娘俩不管吧?计生办那还没批指标,现在是超生,呜——,这可咋活呀……”淑贤越想越乱,没了主意,又大哭起来。”“没事,有我呢,你看我生仨丫头,不也照样活着吗?待会儿我去让你四叔出去找找,准是上哪儿串门去了,晚了就回来了,你好好歇着,我回家看看招弟睡了没,安顿好她我回来,今晚陪你。”淑贤这一天的经历快赶上演电影了,生完孩子出完汗,经树生一闹,冰凉凉的汗沁的她冷的一直打牙棒骨,浑身也筛糠,喝了几口热乎乎的米汤,经曹婶这一说,觉得暖和过来了,也不哆嗦了,浑身散了架一样,眼睛也睁不开了,渐渐睡着了,啥时候曹婶回来的都不知道,曹婶一直没睡,照看着孩子,怕吵醒淑贤。
“哐当”后半夜屋门一声山响,开了,曹婶和淑贤都吓的激灵一下,“这大风啊!”曹婶故作镇定,“当当当”跺脚动静,冻得嘶嘶哈哈动静,“是树生回来了。”淑贤听出了树生的动静,“快进屋,这么大冷的天儿,冻死你个虎了吧唧的玩意儿!”曹婶心疼的朝外屋呲哒。树生一句话没说,蔫头耷脑的直接去西屋了,西屋从没住过人,放着杂七杂八的家伙什儿,片儿片儿的,暴土扬长,也没生火烧炕,冷的冰窖似的,寒气拔的人腿疼,树生愣是赌气自个儿一边睡去了。淑贤气归气,还是心疼树生,招呼半天西屋也没出动静,就让曹婶把羊毛毡子和一双厚被褥送过去。
一晃孩子五天了,按习俗姥姥家来人给孩子办“捂”天,意思就是捂住了孩子,孩子留下了,好养活。这一天淑贤老爹老娘领着英子来了,带来半口袋小米,一包荞面,五十个鸡蛋,这才把曹婶替出来,回家睡个囫囵觉——树生睡在西屋不动弹,曹婶伺候淑贤娘俩,淑贤娘想给她家孩子拿几个鸡蛋,推推搡搡说啥都不要。“亏得她了,婆家一大家子都没露面。”淑贤的心,比寒冬腊月外边的冰都凉,动不动就哭鼻子,娘家妈一来,她心里敞亮多了。再看看大闺女英子,四岁了,一年不见长高了一脑袋,小嘴吧吧的可甜了,哄着她妈乐,在小妹妹跟前儿不离地,稀罕着呢。“这么小的孩子比他爹都有人味儿,知道血脉关系,不自觉就亲近!”淑贤慢腾腾的说,一提树生,他又要掉泪儿,这些天了,不见人影。“哭啥哭,不哭!他不要娘帮你养着,我也是生你们姐俩儿,不也过的好好的吗?”
眼瞅着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活着扫房子,糊屋子,给孩子们缝补衣服,做鞋子。淑贤爹娘呆了三天就回去,准备过年。树生还是别别楞楞一边儿呆着,啥活也不干。院子的雪堆着来回走直打出溜滑,屋子墙纸破了钻风也不糊。淑贤刚强,也不指使他干,穿上随裆尿裤的大棉裤,肥大的棉袄,围着厚围脖,捂的严严乎乎,每天自己下地烧火做饭,伺候英子和二丫儿。这孩子,就值为是个丫头片子,连名儿都没有呢,大家都二丫二丫的叫了。有时候大宝媳妇过来把英子抱过去和他家宝贝儿儿子东升玩,好几次都是哭着回来的。那天淑贤问咋啦,英子抽抽搭搭的学话,“东升坏,不让我动他家东西,还打我,我搡他,婶子向着东升,就搡我,说死丫头片子,赔钱货,啥是赔钱货,妈?”淑贤的火腾地就起来了,老牛都知道护犊子,何况是人呢?她刚想出去,看自己一身破马张飞的衣裳,“算了,个人还在月子呢,小孩儿在一块儿堆玩哪有不干仗不记咕的,吵闹一会儿又凑一块儿玩去了,挺大的人哪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你大宝媳妇也忒不懂事儿了,都是街壁儿住着,瞧不起我们也就拉倒了,当着孩子面儿说丫头小子,过分啊。”
腊月二十,马上过年了,二丫出生十二天了,一听到“叮当”的二踢脚动静,就吓的一激灵。淑贤都不敢离开屋子时间长,蹭蹭蹭跑出去抱柴火,再跑回来烧火。后晌儿炕烧的煲皮燎肉的,小屋也暖和了,英子和二丫儿都睡了,淑贤怕孩子睡着了骨碌地下去,顺着炕沿儿栽楞一会儿,也眯楞着了。恍恍惚惚的做了一个梦,梦见二丫突然就会跑了,撒丫子在山道上没命的跑,她在后边想喊也喊不动,想跑也跑不动,心急火燎的当儿,醒了,习惯就去顺手拍二丫儿,嗯?拍了个空,扑棱一个劲儿坐起来,英子还睡觉了,二丫儿不见了。她光着脚魔怔一样翻饬被垛,褥子,没有;跳到地上翻箱倒柜,还没有;拿着掏灰的耙子往灶坑里掏,也没有;西屋也没有!淑贤“嗷”一嗓子哭出来了,二丫儿,二丫儿,二丫丢了,哪儿嘎达去了?这哭喊撕心裂肺,英子不知道大人咋回事,跑到她妈跟前拽着棉袄前大襟儿吓的跟着哇哇大哭。大宝,曹叔曹婶儿都着急麻慌赶过来了,“咋啦淑贤?”“二丫儿,二丫儿找不着了,我就打个盹儿的功夫,她自己也不会走,不会飞,咋就没了呢?”“别着急啊,你还在月子呢,别急坏了身子,我们几个去找树生,再去村里找大伙儿帮忙找,没事儿,人多,孩子也远不了,兴许是树生抱出去串门儿去了呢。”曹婶先安抚淑贤,最后一句话一脱口,心里一道亮儿闪过,“许不是树生把孩子送走了?又没有狼没有歹人的,孩子能说没就没了?”她不敢说出自个儿的想法儿,心理却有了谱,暗暗的骂道“瘪犊子树生,你就作妖吧!穷家扯业的日子人家给你过起来了,好好的媳妇闺女你不待见,有你好受的一天!就欠打一辈子光棍儿!”曹婶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生了女孩儿送人的事儿太多太多,不足为奇,经常是这样:条件稍微好的门户,早晨一开大门,一个包裹着的婴儿就放在门口。人们受传统思想的影响,总想生儿子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如果头胎生了丫头还勉强,接二连三的生,就要送人了,他们的良心也没完全泯灭:最起码给孩子送个好一点的人家,希望孩子以后享福。尤其施行计划生育政策以后,送孩子的更多了,头胎是女孩儿,想法儿送人,对外谎说孩子病了没治过来,扔后山了。树生两口子住的村子,是姥家门口,都沾亲带故,谁都知道淑贤生二胎的事儿,大伙儿却都守口如瓶的替他们瞒着,这十多天淑贤才能消停儿的坐月子。
村里人家家户户的互相问道,找,都没有孩子的影儿,也没有树生的影儿,大伙儿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树生把孩子送走了。”舅妈婶子妯娌,一大帮女人围着淑贤,好生劝说,“别急,树生晚上就能把孩子抱回来了,准是走亲戚去了。”“大伙儿就别瞒我了,我心明镜儿的,树生那个王八犊子把孩子送人了,不会抱回来了,他愿意咋作就咋作妖,孩子不回来,我就不活了,呜呜呜……”淑贤哭累了,就倚着墙靠一会儿,想起孩子来,心就跟猫抓儿似的疼,就接着哭。此刻,这个刚刚生完身体还没恢复的女人,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心却横下来,“孩子不回来,我绝不活了!”“淑贤啊,想开点儿,咱女人的命就这样啊,你看看送孩子的也不少,人家不都活着呢吗?再说还有英子呢,你不活英子咋整?”“英子,二丫,呜呜呜……呜呜呜……俩孩子,你俩咋摊上这样没人味儿的爹呀,紧赶慢赶,偏赶投奔这儿来了,这不是人家,这是牲口窝啊!”淑贤眼睛红肿,声音沙哑,有气无力的恨恨的絮叨。
傍晚,刹风了,天还是干冷干冷的。血红的太阳渐渐西沉,人们都散了,回家烧火做饭。淑贤搂着英子,愣怔的坐着,哭不动了,泪也干了,一切都豁出去吧,“二丫儿不给我抱回来,我就死!”柴门“咯吱咯吱”响两声,有人走到屋门口就“当当”跺脚上的雪,一听就是树生回来了,淑贤把英子扔一边,扑棱就下地站起来,突然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咣当——”脑袋磕到炕沿儿了,英子大喊“妈——!”树生也吓一跳,进屋还寻思屋子咋这消停呢,听见山响的动静,一个高儿蹿里屋去了,看淑贤在地下长脱脱的横着,额角流出鲜红的血,也吓的慌了婶,抱住淑贤大喊“淑贤,醒醒,醒醒啊,英子,快去叫曹奶奶!”英子吓坏了,下地撒丫子就跑,从鸡窝爬上西院墙,“曹奶奶,曹奶奶,快点儿来,呜呜呜……”曹婶听英子一喊,心想“糟啦,准是淑贤寻死觅活的了。”撂下柴火,招呼四叔“快走,去树生家!”两口子一前一后就进屋了,树生抱着淑贤摇晃,淑贤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觉着身上软绵绵的挺不起个儿来,曹婶和曹叔过来,仨人把淑贤抬到炕头,盖上被子,枕上枕头,在柜里找出一块儿干净点儿的白布(那是别人家有人去世了,拿一刀黑纸去吊纸,人家就给一块儿孝布)把淑贤额角擦干净了,把一片止痛片碾碎成细面面儿,上到小口子上,再用白布包上,怕伤口受风,又找一些旧布条子在脑袋上缠一圈儿固定住,这才松了一口气儿。“树生,麻利儿地拿柴禾烧火,给淑贤和孩子整点儿吃的,”曹婶怕淑贤问树生孩子的事儿,俩人还得叽咕,淑贤体格子正虚,不能让她生气,就赶紧把树生支走。此时淑贤头迷,疼的要爆炸似的,孩子半天没吃奶,俩乳房也涨得疼,不敢碰,奶水流出来把棉袄都洇透了,胸前出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饸饹圈儿。疼让她麻木了,直勾勾地盯着房笆,谁也看不出她在想啥。
惹了乎乎的树生这下捋顺调扬,吭哧憋肚地拿掏筢掏灰,点火。这功夫大宝媳妇进来了,曹婶麻溜儿地迎出来使了个眼色,大宝媳妇进屋瞅瞅淑贤,啥也没敢吱生,踅回外屋接过树生手里的柴火,压低嗓门说:“大哥,嫂子多好的女人,明儿把孩子接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吧,别最后整的家都散了,要儿子有啥用?”树生让兄弟媳妇一呛声,更觉着磕碜,“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就是你生个小子吗!”“啪嗒”大宝媳妇扔下烧火棍扭头就走了,觉着是大哥,也再没犟嘴。树生煮了苞米糊糊粥,稀了光汤,盛一碗端进来。淑贤瞅都不瞅,英子饿得小肚瓜儿咕噜咕噜的响,看她妈不吃她也不吃,“看看,这孩子多噶古,长大准是知疼知热的贴身小棉袄。来,英子,奶奶喂你吃,你吃饱了你妈就不难受了,不难受才能起来吃饭呀。”曹婶哄着英子喝粥,嘴里还给树生念秧听,一转头,树生不知又死哪儿去了。淑贤傻了,瞪着房笆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晚上树生在炕梢背对着她睡的,他也不问了。一宿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亲戚们来了一帮又一帮,劝淑贤,淑贤动也不动;劝树生,树生一条道儿走到黑,死犟他也不知道孩子哪儿去了,心想:淑贤在那儿装呢,我趁着乡里村上还不知道生这个二胎,好不容易把孩子送出去了,说啥也不能再抱回来。只要挺过这几天,淑贤缓缓劲儿,慢慢哄哄也就好了,女人,好哄弄。第四天后晌,淑贤不睁眼儿了,找来村上老先生给瞧瞧,气脉细弱,就剩一口气儿忽哒着呢。树生傻眼了,跪到淑贤跟前儿文儿文儿的哭“淑贤,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就别生气了,快起来吃口饭,我这就去把孩子抱回来,行不?”“你还作嘛?你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娘家人饶不了你,后半辈子你都过不安生!”老实巴交的四叔都看不过眼儿了,一字一句说了这样一句话。“叔,婶儿,看样儿淑贤不见孩子不吃饭了,把她交给你们了,看住她,我找大宝作伴,连夜把孩子抱回来。”嗯,快去吧,一根筋,早开窍还到这地步了吗?”四婶刀子嘴豆腐心,还是没憋住又墨迹一句。
寒冬腊月的夜晚,天寒地冻,只有呜呜的北风在吼,摇晃的山道两边的树左摇右摆。大宝打着手电筒,树生抱着孩子嗖嗖急走,风疾,人更急。树生把孩子送给过去一起在供销社上班的伙计小车了,他家在沟里,结婚好几年了,媳妇肚皮不见动静,偏方中药没少吃,到处去治也不好使。正好树生给送个孩子来,当即立了字据树生摁了手印儿,白纸黑字,以后不管孩子啥样,树生都不能来认。这么多年都是俩人清汤寡水的过日子,突然来个孩子,可把两口子乐坏了,人家不管丫头小子,当宝儿似的喂养。这才四天,树生又踅回来了,两口子一看就心凉半截,“坏了,事儿有变!”不等树生开口,能说会道的大宝就开了腔,把那边的情况又往邪乎说一通,说的那家媳妇儿眼泪吧嚓,一会儿用袄袖子抹抹,一会儿抬手擦一把,痛快儿地撕毁了字据,把孩子还回来了。临走两口子轮番抱着孩子依依不舍地稀罕半天,把孩子没吃完的小米炒完后磨成的米粉,新做的小花被子都送给孩子了“树生啊,你办事儿是秃噜反帐,我们也不是狠心人,看着孩子生下来和他亲妈骨肉分离,孩子跟我们一回,也算是有缘啊,这样中不树生,我们认个干闺女吧,孩子有干亲还好养活,以后我们想她了好去看看。”“中,中,小车啊,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树生诚心诚意的说。那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年代,一样的物质贫瘠,让人们互相之间更容易接近,理解。就这样没费劲儿,俩人要回了孩子,一刻不敢耽误往回赶。
半夜,树生和大宝走一身汗,赶回来了,淑贤听说孩子回来了,使劲儿睁开眼,动也动不了,嘴嗫嚅半天也没出声儿,眼泪顺着眼角出儿出儿的就流出来了,“丫头,妈的心头肉儿,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妈就好好活着,你爸不要咱,妈也能把你俩养大!”曹婶把孩子抱过来让淑贤看看,傻丫头还在酣睡呢,四天不见又长不少,小脸儿红扑扑的,做梦了,睡婆婆觉,还笑呢。放下孩子,曹婶紧着从锅里盛来米汤,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淑贤喝下去,一会儿,惨白惨白的脸就有点红晕了。曹婶看看放心了,又给孩子换了尿布,嘱咐树生“不能让淑贤吃高粱米饭,先勤给着点米汤,少给,再喝稀粥,慢慢缓过来再多吃,记住没?”“嗯嗯,大伙儿都去歇着吧,我保准儿好好伺候她们娘仨!”树生说软话了,“淑贤,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人,你快好起来吧,好削我一顿,以后我再也不犯浑了,咱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养大!”“嗯!”淑贤蚊子一样细声细气应一声,想挤个笑儿,眼泪又唏哩哗啦下来了。“咱都安生地睡觉吧,以后安生地过日子。”树生给英子和二丫盖好被子,在最炕梢和衣躺下。听外边北风呼啸,心也翻滚,“哎,先用缓兵之计把淑贤稳住,儿子的事儿往后慢慢合计,我就不信我生不了儿子!”
一家四口消停地过了一个年,倒也其乐融融。树生还难得的给老二取了名字,“老大叫英子,老二就叫燕子吧,莺歌燕舞挺好。”就这样二丫有了自己的名字。天道还是冷,嘎巴嘎巴的冷,风也不见小,真是“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的气候啊。刚过破五,初六一早,起来很晚的一家刚放上桌子准备吃饭,大门口就有人喊:“李树生在家吗?”村里人都不这样喊的,一听就是生人,这大正月的,谁呢?“哎,在,家来吧!”树生应着,趿拉着鞋迎出去,瞅一眼蒙圈了:黑压压进来一大帮人,小队长在后边跟着,冲着他挤眉眨眼使动静,“树生,这是乡计划生育工作小组同志们,听说你们又生了一个孩子,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小队长在大门口就吵吵巴喊的,淑贤是个沙楞人儿,一听事儿不好,一把划拉起炕头的尿布,抱着燕子对英子说“就说妈妈去姥姥家了!”然后就窜到西屋去了,看看西屋,除了一口破柜,都是破烂,她真是急眼了,掀开柜就进去了,盖上了柜盖。燕子刚要哭,她一把把奶头塞到燕子嘴里,孩子吭哧吭哧吃上奶,消停了。这边,一大帮人进屋了,“听说你们生了二胎,这事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你能躲一辈子吗?这样吧,按照现在的政策,你们要掏700块钱社会抚养费,然后你们两口子得有一人去做结扎手术,这事儿就算解决。”计生组长丝毫不留余地的下达命令。“领导啊,别说七百块了,就是七十块钱我们都没有啊,上哪儿淘腾去呀?”树生一听就泄气了,就来个死不承认吧。“我们没生,凭啥罚款啊?”“没生?没生你媳妇这大过年的干啥去了?”“我妈说她去姥姥家了。”一边的英子见来了这么多人,还和爸爸吵,就怯生生说了这一句,组长看看英子吓得发愣的小脸儿,下地就走了,“准备钱和结扎,没有商量余地,你去张罗钱吧,给你三天时间!”一行人拖拖的走了,淑贤才敢掀开柜盖出来,看燕子吃饱了又呼呼地睡着了。“树生,咋办?就这样躲?那得啥时候是个头?不躲,咱也没钱啊,要不,先做结扎吧?”淑贤盯着树生的脸,等着他表态。树生闷饬半天,瞪着眼就整出一句话“拖着,爱咋咋地,不结扎,不交钱!”淑贤不吭声了,低头看看熟睡的燕子,低低的长叹一口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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