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育女(五)
文化信使/闫红英 编辑/雅贤
隔天一大早,淑贤这口气儿还没喘匀,一家人还在睡觉,前街同命相连的祥子(也是强生二胎,还是个丫头。)在门口就压低了嗓子喊:“树生,树生!淑贤!”迷迷瞪瞪的淑贤坐起来问:“谁呀,啥事儿?”这时候祥子一急眼踹开柴门跑窗下来了,“淑贤,我早起在门前山坡捡牛粪,看从前村来了一大帮人啊,准是计划生育小队的,你嫂子带着俩孩子躲到沟里去了,你们赶紧起来躲躲啊,我也得走了!”一听计划生育几个字,树生也一骨碌爬起来,两个人心急火燎穿上破棉袄,套上破褂子顾不得系扣,又给孩子穿衣服包裹上,趿拉着棉鞋出门口。“这大正月逃荒似的,去哪儿啊?”淑贤有点想哭鼻子。“走吧,去后沟沟里吧,大冷的天儿,估摸着他们也不能去找!”树生当机立断,来了痛快劲儿。一人背着大的,一人抱着小的孩子,往后沟一路小跑着,钻进密密的刺槐林。到了紧沟里,一处山坡下有一个向阳的土窝窝,树生放下背上的英子,找一根木棍划拉地上厚厚的落叶和茅草,把小土窝絮满了,这才让大的小的坐下喘口气儿。淑贤心扑通扑通跳的起劲儿,解开棉袄扣,把燕子裹到棉袄大襟里,“嗯嗯”的轻声颠着,生怕燕子出大动静。英子也冻得钻到树生怀里,小小的她经历这么多事儿,使得她本能的提高警惕。看大人脸儿,没事儿的时候嘻嘻哈哈的玩儿,大人有事儿了她乖乖的一声不吭。再说家里,确实是计划生育小组又来人了,挨个村围追堵截超生强生和有孕没生的重点对象。在追堵过程中,也不断总结经验,和“超生游击队”们玩起“战略战术”。出其不意的出现,这一大早就来了,到村里还是扑了个空。到树生家里,曹婶早听到动静,把屋子归置干净了,锁上了门,听到喊声后出来告诉他们“都回娘家去了。”这一句话就给打发走了。曹婶回屋做饭经管孩子大人的,就忘了这一家的事儿了。日上三竿,人们都串门的串门,干活的干活了。曹婶劈柴把镐头弄坏了,想借树生家的用,到门口一看,“哎呀妈呀,把这事儿忘了,一家几口子还没回来呢,看样子是往后沟方向去了,得赶紧去找!”曹婶忙颠儿的去后沟。到沟口就开始喊树生和淑贤的名字,也没回应。她仗着胆子往沟里走,边走边喊,这才找到几口子。“赶紧着回家吧,他们走了,这大人孩子的挨饿受冻。”英子的小脸儿冻得发紫了,淑贤紧紧裹着燕子,还是冻得孩子小脚丫冰凉冰凉的。淑贤听曹婶这一说,眼圈儿又红了,低头抱着孩子走,脚都冻麻了,一走路生疼。
几个人很快到家门口,刚要开门,只听前院大舅妈大声说话:“哎呀,你们工作真不容易啊,这起早贪黑的,快进屋喝点热水再走吧,这大冷的天儿!”三个大人一听心都慌了,谁都不言语,互相看一眼“计生工作组又杀个回马枪!”想走,来不及了,去曹婶家,又是他们重点怀疑对象,“大哥,嫂子,快上我家!”大宝媳妇从院子露出头来,低声喊着。不容多想,树生和淑贤抱着孩子几步窜到大宝家门口,曹婶也跑到自家院子继续鼓捣柴火。“来吧,去西屋吧,没人住,将就一会儿啊,等他们走了再到东屋炕头暖和暖和。”大宝媳妇轻声说。生怕东屋的儿子东升听到,孩子嘴没有把门儿的,万一他们过来调查,让孩子说走嘴咋整呢?大宝媳妇心细。还是冷,没人住的东屋冷的拔腿,一家人挤到旮旯,坐到一个棉垫子上取暖。燕子哼哼唧唧的要哭,淑贤就赶紧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大家前脚进院,计生工作组后脚就到了,到门口一瞧,还是没人。“请问一下,知道他们啥时候回来吗?”有人客气的问正在劈柴的曹婶。“不知道啊,大正月没事住娘家,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吧。”曹婶往外支。“我们一大早出来也累了,能上你家讨口水喝吗?”“来吧来吧,你们真不容易,咱老百姓得多支持。”曹婶痛快答应了。心想“幸亏没让他们躲我家,要不完了!”一行人呼呼拉拉进了曹婶家,有的去厕所,有的进屋喝水。曹婶一眼溜到有人麻利儿掀开闲屋的门帘瞅了一眼,她假装没看见。“这样吧,等他们回来你给他们捎个信儿,要是再不交罚款,也不做结扎,就把家里的东西充公,把房子扒了。我们可不是吓唬人,说到做到,还是那句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行行行,我一定把话捎到啊,挺困难的家庭,能照顾就多照顾照顾吧。”“困难咋还生孩子?都照顾的话,那不都可劲儿生了吗,还计划生育干啥呢?你这个同志觉悟不行啊!”说话的人摇头叹息,曹婶不再多说。他们“喝完水”没发现情况就走了。曹婶也学“奸”了,看他们都挺远,到另一个小村组了,才去大宝家通知。大宝媳妇赶紧把大伙儿让到东屋热炕头,端上来热水和稀粥。英子饿得肚子咕噜噜叫,看到有粥,就眼巴巴看着淑贤,等着她妈发话。淑贤心里这个难受,想说也说不出来,努努嘴,英子就明白了,端起粥碗就秃噜秃噜喝起来。大宝媳妇和曹婶看了,心里也都挺不得劲儿的——孩子跟着遭罪啊。
就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到了三月,大地回苏,天气转暖。农忙的时候到了,工作组到田地里去,也还是抓不到这些超生的人,不免有些恼怒。这天,树生还在地里干活,听说工作组开车来了,一溜烟儿没影儿了。淑贤带俩孩子就躲在曹婶家——灯下黑,他们几次在曹婶家翻不到人,就再也不去了。车带着一溜土直接开到树生家,一群人打开破柴门,砸了锁头,进屋把仅有的不像样的家具搬上了车——两口木头箱子,一个挂钟,这是结婚时候置办的。一个风匣是树生自己做的,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可拿的值钱的东西了。淑贤在这院清楚的听他们嚷嚷“下回就直接拆房子,找不着人就寻思我们没法儿了?”“抓着了,抓着了一个!你是曹福祥?俩闺女也中了,别想再生了,上车和我们走,作结扎!”淑贤心“咯噔”一下:前街的祥子被抓住了,幸亏不是树生,哎……”突然他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树生被抓住了又有啥不好呢?省的他不死心,还想生儿子,这俩孩子都折腾成这样了,再生,还有活路吗?呸呸呸,我咋能有这想法儿,作结扎多伤身体啊,树生就是家里的天,天要塌了,他和孩子咋办?淑贤胡思乱想起来,那时候人们对医学不懂,以为结扎手术会要了半条命,做了结扎男人就废了,不能劳动了,所有更拼命的逃离计划生育管辖。一辆破旧的解放汽车,拉着一个男人和两家的破烂家具,扬长而去,这是他们三个月来首次的收获,多少带着点儿得意和杀鸡骇猴的声威。的确管用了,淑贤害怕了,树生也害怕了。村里渐渐人口多起来,三十多户人家,共有六户和淑贤他们一样强生的,都是俩丫头,他们都害怕了,然后以更警惕和机敏的行动,来化解这份心底的颤抖。隔了些日子,前院的曹老大家里,多了一副风匣,烧火时候呼哒呼哒拉响,火苗就呼呼的烧的旺了,灶火也不倒烟了,淑贤一去串门,看到风匣,就说不出的难受,毕竟那是树生亲手做的,自己也拉风匣拉了好几年,以后她干脆就不去了,眼不见心不烦了。可是在去前街另外一家借东西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对木头箱子,那是结婚时候她唯一体面的嫁妆,是老爹起早贪玩上山捡一秋蘑菇,翻山越岭的走到另外一个县城卖了,凑够了钱找木匠打的榆木箱子,那些花纹都被擦洗的淡了下去,却依然让她感觉亲切,没法儿啊,乡里仨瓜俩枣把他们卖了,村里人图便宜买回来用,谁能挡着呢?谁让自己没能耐呢?淑贤瞪着箱子,眼睛渐渐模糊了……
东跑西颠的日子不抗混,夏天来了。庄稼都长高了,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组虽然紧锣密鼓的宣传,行动却明显少了——随便往庄稼地一藏,去哪儿找啊?这天然的青纱帐,无边无际,别说藏一个人,藏几百人也不好找啊。超生的人们也渐渐放松了警惕。这天傍晚,刚下过一场大雨,到处都是水,村里的路也都泥泞难行,迈一步就把鞋子粘到泥窝窝里拔不出来了。一般人家又没有水鞋,人们干脆就光着脚“啪嗒啪嗒”走出来看看村外的庄稼。雨过天晴后,东边天儿出现两道彩虹,煞是好看。树生领着英子,也俩光着脚出来看热闹,英子刚要伸出手,指向彩虹,一旁的三奶感觉说:“别用手指头指活,手指头会烂的哟!”英子吓的“嗖”把细细的手指头缩回去了。三奶接着絮叨:“出俩虹,这不是好预兆哟……”树生和英子也没在意这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的话,向村头走去。西边天漫天彩霞翻卷,映得大地和村庄都通红通红的,人脸也都是通红的,地上的水也是通红的,一切都是红的。“爸,这是太阳生气了吗,把脸憋这样?”英子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天气,忍不住问树生。“净胡扯,太阳咋能生气呢!”树生没好气的说。“那我看见你和妈吵嘴时候,脸都是红的呀。”一句话,把树生逗乐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不会笑了,却被闺女一句话逗得不由笑了。“爸,那边来好多人!”树生抬头一看,又是一帮人,半年以来的经验告诉他“计生小组”来了,刚刚难得的平静一下子就被扔下一颗炸弹,他抱起英子,飞似的往家跑去。“三婶,快去那几家告诉一声,小组来抓人了!”再慌张再忙,他也不忘给其它几家通个信儿。因为他们“同命相连”所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三奶着急麻慌的拐啦着小脚,在泥窝窝里东倒西歪的向前街走去。树生到家后关上插上院门。“淑贤,快,来人了,咱从后院进苞米地!”淑贤正在炕上奶孩子,一听心就开始扑通扑通的跳,心想这下估摸完了,得挨抓了吧?下地找鞋就找不着了。“哎呦,还穿啥鞋呀,下完雨全是泥,鞋都拔不出来,光着走!”淑贤抱起咿咿呀呀的燕子四口人就上后院。院墙是用土坯堆的,不高,下完雨也是泥,树生先跳过去,把英子和燕子抱过去。淑贤一着急过不去了,干脆结结实实的趴下,然后爬过去,弄的浑身是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抱起孩子继续往苞米地深处走。最后不知道走了多远,密密麻麻的全是苞米秧子,回头看看那些扭曲歪斜的脚印,清楚的,又害怕他们循着脚印追上来,就继续在地里钻。刚下过雨的苞米秧子都是水,几口人狼狈不堪,浑身上下湿透了。都是泥和水,溻到身上黏湿冰冷,非常难受。怕苞米秧子划着孩子,大人把衣服都脱下来给孩子蒙上。俩人的胳膊和脸,到处是细密的小口子,孩子蒙的衣服上往下滴水。英子跟着爸妈受罪都惯了,燕子小,可受不了这委屈,开始只是哼哼唧唧,后来开始哇哇大哭。“别哭,一会儿狼来把你叼走!”树生狠狠的吓唬,淑贤赶紧停下来,把奶头再塞在燕子嘴里。孩子含着奶头,眼睛惊慌的瞪着树生,撇着嘴,不敢哭了。天色渐渐暗了,玉米地黑咕隆咚,一家人又冷又饿又潮湿,却迷路了,想顺着脚印出来,脚印也看不着了,就钻来钻去干着急。树生抬头看看天上,星星都出来了。“星星,北斗星!”树生心里一亮,“走,朝北斗星方向走,那是北!”几口人唏哩哗啦又钻了半天,听见远处有人喊:“树生,树生!”“是曹叔!”一听到曹叔的声音,英子最先兴奋起来,“爷爷来喽,能回家喽!”淑贤和树生的心,也在听到声音后暖和起来。迷路的孩子听到父亲的呼唤,那该有多么激动和温暖!那是生的希望!很快曹叔提着灯笼找到几口人,帮忙背着英子往家走去。此时家家户户都掌灯了,那一扇扇闪着昏黄灯光的窗子,该有多么令人温暖和向往!
“树生啊,老李家二栓媳妇被抓去了,她三奶给信儿晚了,没跑了。俩丫头的事儿还没解决,又偷摸怀上三胎了,这回小组人说要刮宫,然后结扎了!你说真要再生一个,也够累赘的呀,日子过着紧巴。树生,以后你可别净寻思儿子的事儿了,消停的把这俩闺女拉扯大,稳妥过日子就行了啊。”听了曹叔的贴心话,淑贤瞪着黑幽幽的夜色,悔恨不已。“真不该听树生的,强生了燕子,哪管再等一年半载,批下二胎指标呢!可是燕子在怀里蜷缩着熟睡,她的心又软了。“丫头啊,就是吃再多的苦,犯再多的难,有你,妈也知足了,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出息了,好给妈争口气!”
第二天起早,树生就把娘俩送回了山沟里的孩子姥姥家,先安顿下来再想办法吧!淑贤的娘家也就她和妹妹俩孩子,靠山吃山,生活一直都过的可以,回娘家就是享福了。要是有工作组来了,她就跑山里躲一躲,又去甜水沟姥姥家待一段时间,在那里也挺安稳。家里边剩下树生一个人,回老房子,和爹妈兄妹们挤一挤就将就了,工作组来了随时就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一年就过去了。淑贤在娘家有的是时间,给树生和孩子做了好几双棉鞋,过年也都换了新棉袄棉裤。树生也准备到沟里老丈人家过年,谁承想工作组再次进山,进行年底排查审核,树生悄悄的来了,英子虽然还是瘦小,却长高了,燕子挓挲着俩胳膊蹦高,会叫“爸爸”了,树生难得的心里敞亮了很多。老丈人安排他们去淑贤表哥家了,翻过几道梁,在另一个县城,暂时躲一躲。又是腊月大冷的天儿,该着燕子这孩子就是这命硬,怀她生她养她,都赶上这大冷的天儿,为她遭受颠沛流离。俩人拖拉着孩子,顶着大北风,来到了表哥家。姑表哥热情接待几口人,表嫂笑脸儿相迎,接下淑贤从娘家带来的袍子肉,羊肉还半袋高粱米后,看到一家四口就不冷不热的了。淑贤和心里明白,除了自个儿爹妈,谁待见这拖拖拉拉好几口子呀,何况是大过年的。几口人住在表哥家的厢房。窄小的屋子,有一盘小炕,将够住下几口人,却只有半截旧蔑席,脏乎乎的看不出本来模样。淑贤怕断了的那半截茬子扎着燕子屁股,就向表哥要了两个破麻袋铺上了。表嫂尖声尖气的揶揄“哎呦,我们家穷哟,连炕席都买不起了,只能铺破麻袋将就了,别挑三拣四的啊。”淑贤心像被炕席蔑扎了一下的疼,赶紧给树生使个眼色,“别吭声了,在人家屋檐下,咱忍忍吧!”树生心领神会,低头抽烟。“过年喽,过年喽!”孩子们在院子里来回的跑着闹着,兴奋不已。英子也和表哥的儿子一起玩儿,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对过年充满了期望。年午黑夜,表嫂端来高粱米饭和咸菜,“对不住表妹了,家里也不宽裕,实在没啥可招待的,这大过年的,也没有像样的饭,将就吃吧!”“这都挺好挺好的了,谢谢表嫂,谢谢表嫂!给你们添麻烦了!”淑贤赶紧起身,千恩万谢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吃完饭,早早的一家就止灯躺下来,睡不着也不能点灯,费蜡烛怕人家不乐意呀。“淑贤,淑贤,这早睡下啦,睡着了吗?”表哥在门外轻身问,“没呢,表哥,有事儿吗?”“我进来说行不?”“嗯,进来吧。”淑贤和树生合衣躺着聊天呢。表哥进来了,昏儿花儿亮光中,看到表哥端着一大海碗啥东西。“淑贤,这是碗白菜馅儿饺子,让孩子尝尝啊,过年了,不能亏着孩子。” “哥,不能……”树生刚要说话,表哥赶紧给个手势,不让出声。淑贤下地找个碗倒出来,表哥蹑手蹑脚的溜回屋子去了。“英子,睡着了吗?”淑贤推了一下,轻轻问。“妈,没有。”英子也一直眯着睡不着,她早就听表叔家小表哥说过年午夜包饺子了,可是他们吃的是高粱米干饭和咸菜,她不敢问。过了年她才五岁,可是她跟着父母经历太多的波折,慢慢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看着大人脸色行事。听到表舅送饺子,别提有多高兴了,假装睡着了,却馋得一个劲儿的偷偷咽唾沫,听妈妈一喊,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来,尝尝舅舅送的饺子,过年喽,英子五岁了,燕子两岁了!”英子抓起一个饺子,先送到树生嘴边,“爸,你也尝一个。”树生一愣,随即心就像阳春三月的雪,慢慢融化了。“爸不吃,都吃过了,英子吃吧,吃了好长大个儿!” “不,爸和妈不吃,我一口也不吃!表哥都说了,年午夜都得吃饺子,才算过年了,明年才能过的好!”“嗯。”树生刚要说话,英子的小手一使劲儿,把饺子塞到树生嘴里了。树生咬住饺子,心里就难受了,眼眶红了。英子又往淑贤嘴里塞了一个“妈,你也吃,这才是团圆呢!小表哥说的。”淑贤嚼着饺子,说不出是啥滋味:孩子这么小就懂事儿了,这一年多让她跟着遭了那么大罪,哎……燕子狼吞虎咽的吃着饺子,树生和淑贤慢慢嚼着嘴里的饺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泪吧擦,却渐渐都微笑起来。“树生,不急,困难是暂时的,咱就听了政府的话,做了结扎,再不生了,有这俩懂事的闺女就挺好的了,以后咱好好干,赶上国家的好政策,保准儿能过上好日子。” 树生心跟针扎似的,被戳痛了。“儿子,没有儿子哪能中?谁传宗接代?”心里嘀咕,像个闷葫芦,树生只“嗯”了一声,就再也不出声儿了。淑贤刚燃起来的热情,就被这一声“嗯”浇灭了……
“谁干的?嘴咋这馋呢?不怕烂嘴啊!”初一一大早,表嫂就开始在院子里尖叫,骂骂咧咧,树生淑贤赶紧出去,“咋啦嫂子?”“咋啦?哼!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放在你们外屋旮旯的一坛子醉枣,想初一拿出来招待拜年的人,刚才一看糊的纸撕开了,里边的醉枣儿剩下不到一半儿了!你们说会是谁偷吃了?今天不整清楚我就没完!”“淑贤赶紧回屋问英子,英子低头咕哝“我也不知道!”淑贤急了,一把把英子扯起来,“看着我,好好说,是不是你吃了?”“英子“哇”一声哭了,“不知道,不知道,我没吃!”这边闹的热闹,里屋的表哥大声招呼儿子的小名儿,表嫂问“咋啦?”“这孩子感冒,昨晚吐了好几遍,这早晨咋招呼都不醒!”“咋整啊?这大过年的找人家先生,人家也不愿意来呀!”“嗷……儿子,你咋啦?是让谁害的你的呀?”“舅,小表哥吃醉枣了,她吓唬我说,要是告诉大人,就把我们一家赶出去……”英子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门口,怯怯的说。“哦,敢情这孩子是吃醉了,睡会儿就好了,这熊孩子,真欠揍!”表哥出了一口长气,“没事儿了,让他睡会儿吧,咱们准备吃饭!”表嫂阴沉着脸,蹲在炕上没动。
淑贤和树生回屋商量,收拾收拾东西走吧,别让表哥作难了。“走啥走,大初一的,还没吃饭呢!”表哥一听火儿了。“嗯!哼!”表嫂在里屋使动静。表哥半天没吭声,一家四口在八三年的第一天,嘎巴嘎巴冷的清早,在表哥无奈的视线里,渐渐翻上了山岭,回家了……
消停了几天,大家都寻思过年了,工作组咋也不能工作了。可是他们都是世代的农民,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种,不知道人口剧增给社会,给土地资源带来多大的压力。这样下去国家难以兴盛,人民也难以富裕起来。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和实施又何其艰难,他们无法理解。计划生育工作组白天黑夜忙忙碌碌的努力,成效还是慢,过年对他们来讲是个好机会。就这样,趁着人们精神放松的大年初五,开始展开行动,超生游击的人们却还在乐呵呵的过着难得的消停年,包括淑贤一家。破五,按照惯例吃饺子,一大早淑贤和树生正一个烧火一个往锅下饺子,院子里黑压压来了一帮人,淑贤端着盖帘儿傻眼了,想跑,来不及了,工作组的人已经进屋了,堵了个正着!淑贤和树生杵在原地,傻愣愣眼瞅着他们进屋了。“你俩真能耐,东跑西颠躲了一年,拖家带口的,孩子这么小,不跟着你们受罪吗?你们当爹妈的想过吗?我们不是日本鬼子扫荡,我们是为你们好,为咱国家工作,都像你们一样,这样生下去,咱的地够种吗?养的活那么多人吗?”组长一顿呵斥。淑贤点头称是,树生挭着脖子不出声。“宽限你们几天,上次你们的箱柜顶二百元,再交五百,今天罚款先缴一半,以后慢慢交,然后作结扎,你俩谁做,商量一下吧。”突如其来的大事儿,让淑贤这个坚韧的女人反倒平静了,“该来的躲不过,躲也不是办法,这样也好,以后就能过安稳日子了。”她不再紧张,不再害怕。“树生,你是男人,以后指着你养家呢,我去作结扎,你去曹叔家和大宝家张罗钱去吧,交了罚款,以后咱安生的过日子。”“看你媳妇,多敞亮儿个人,生儿生女都一样,都是你骨肉,以后好好待人家!”树生依然挭着脖子,却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一声不吭出门去了。“完了,这下彻底毁了,生儿子没戏啦,过着还有啥劲儿呢?”家里人等了小半天,他肉肉的回来了。走了一个村,借了三百元,交给工作组,淑贤跟着车去乡里作结扎了。看着淑贤上车,英子燕子叽叽抓抓的哭,村里人都出来看,树生看都不看孩子老婆一眼,一头扎到西屋炕上,自个儿孬遭去了。曹婶摇摇头,把孩子领走了。
“滴滴!”,傍晚时分,刹风了,暮霭中一声喇叭响打破了乡村的宁静。一辆吉普车划破暮色炊烟,来到村里,淑贤坐车回来了。乱蓬蓬的头发,蜡黄的小脸儿,做完手术的淑贤立马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两个女工作人员架着淑贤,淑贤腿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过度紧张和麻药过劲儿的疼痛,让她卖不动腿。好不容易进屋了,一摸炕,冰凉!其中一个女同志上炕铺上毡子,又铺上两床褥子,这才让淑贤躺下来。踏实的躺到自家炕上,淑贤这才喘匀气儿,“这下可好了,好歹以后安稳了!”司机随后跟进来,一手拎着二斤红糖和一小袋小米,一手领着一筐鸡蛋放到炕梢。“这是一百元钱,政府给的营养费,养好身子,以后好好过日子。老牛生十个犊,也挡不住干活啊,有俩闺女挺好的,你们都年轻,把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多幸福!”人家女同志不愧是政府工作人员,说话头头是道,中听,让人听了心里暖和。淑贤一想到见不到人影儿的树生,再看看工作人员,眼圈儿就红了,“嗯,谢谢你们,早知道我们早就不东躲西藏了,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呀,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了!” 曹婶把孩子们带回来了,送走了工作人员,曹婶开始去找树生。咋喊他也死人似的躺着一动不动,曹婶气的一笤帚疙瘩呼到他屁股上了,“又来这出儿了,不像个大老爷们,不稀得搭理你!”然后回自个儿院子找来柴禾,点火烧炕,给淑贤熬煮煮鸡蛋。“树生在不?”是村小组长拎一个布袋进来了,“淑贤,你做结扎,就算没给村里摸黑,支持计划生育工作,村里也给补助点小米,养好身子,以后好好过日子,听说还要分地,把地分给个人呢,有的地方都开始分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呀,好日子在后头呢,好好地啊!”淑贤和曹婶交换了一下眼神儿,都掩饰不住眼里的亮光儿——还有这好事儿呢?当下就把这家里凄冷的气氛冲散了,“等春天喽!”曹婶一边喂淑贤喝粥一边开心的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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