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信使/闫红英 编辑/雅贤
八三年的春天悄没声息就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山前山后就开始泛青。暖乎乎的风夹裹着土腥气和青草香气直扑人脸,熏的人心都酥软。安稳的日子,就是吃糠咽菜也舒心。淑贤在她娘悉心伺候下,身体很快恢复了从前的壮实,脸色也红润了。孩子们像叽叽喳喳的小燕子,没有了东奔西跑的惊吓和劳累。他们变的活泼了,个子长的也快,在春的清晨暮色里,不知疲倦的莺歌燕舞。淑贤含笑的眼睛就像刚刚融化的湖水,在春的熏染下,渐渐有了光彩。树生对孩子,不打不骂不呵斥,却也像对着他不得意的饭菜——觉着不香不臭。日子自然就过得没滋没味儿,无精打采。对于淑贤来说,俩闺女就是她活着的全部。英子人小鬼大,看着大人脸儿说话。她做饭,英子就蹲灶坑往灶膛添柴火。灶膛红红的火苗,映得孩子瘦小的脸儿红扑扑的耐看。那一刻,淑贤是知足的。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英子就不去街上跑着玩儿了,老实儿在炕上呆着。一边哄着妹妹不哭,一边不时的用小手摸摸淑贤的额头。吃饭的时候会把饭端到淑贤枕边,树生则在边上吧唧吧唧自顾自的吃。淑贤的泪濡湿了眼睛,“生儿育女,生儿育女!非得儿子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吗?闺女这么小,就这么懂事了,这一辈子,还求啥呢?”
转眼又到了春耕时节,淑贤要开始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了——添一口人,添一张嘴啊,不去干活分的粮食少哪能中?淑贤把燕子的腿绑上布条,拴到窗户框上,嘱咐英子:“丫头看好妹子昂,你哄着她在炕上玩儿,哪儿也不行去,看着点儿布条别断了妹妹爬到地上去,要是她哭,就给她饮点儿水喝,再哭的邪乎,你去喊大人,妈干一阵活儿就回来看看。”“嗯。”英子懂事,紧抿着小嘴唇点点头。“我知道了妈,你就放心去干活吧!”青绿的远山被一大片一大片雪白的杏花点缀着。广阔的田野到处是耕种的人群,淑贤深深的透了一口气儿,像是鱼儿归了大海。她本是热爱劳动热爱土地的粗犷女人,这两年来因为躲避计划生育而东跑西颠儿,在人家下巴颏底下打提溜儿,气儿都不敢喘。现在,做了结扎,政府和村上不来找了,孩子也可心眼儿了,她觉得天高地厚,心敞亮的跟头顶那片天似的,无边无际,甚至她觉着喘气儿都粗了,浑身使不完的劲儿,用树生表弟开玩笑的话来说“我大嫂子就是一头驴,啥都不知道挑拣,套上夹板就知道闷头干活的驴!”淑贤一笑就算过去了。除了俩宝贝疙瘩,还有啥比干活更让人踏实的呢?干活,就能吃饱饭,就能养大闺女,就能攒钱还上欠的饥荒,再凑钱交足罚款,慢慢过上好日子!
“妈!妈!”这天淑贤正驴一样挥汗如雨扛着绳子压磙子,英子像被老鹞子追赶的小鸡崽儿,瘦小的身子慌慌张张的跑,哭丧着喊妈,淑贤心里“咯噔”又翻了一个个儿,好久都没这样的感觉了,她撂下磙子的绳,往回跑,迎着英子,“咋啦英子?”她看见英子额头流血了,心都一剜一剜的疼,忙不失迭问,“前街舅姥爷家的小叔找我玩儿,我说哄妹妹呢,不出去,他就和那些野小子一起往屋里扔石子,还说我是丫头赔钱货,我护着妹妹,怕石子扔到她身上,然后石子就扔我脑袋上了,呜呜呜呜,疼,呜呜呜……”淑贤一听来了火气,背着英子一路小跑到前街远方老舅家。老舅妈正在推碾子压苞米,淑贤怒气冲冲,“老舅妈你是咋看的孩子?看你们家小子把英子打的,脑袋都破了,不和他玩儿就往屋子扔石头,没深没浅的,万一打着眼睛咋整?多险啊,往后好好说说孩子!”老舅妈本就不是个善茬儿,看淑贤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气儿数落,火也“噌”一下蹿上来了,抓啦一声开腔:“哎呦,淑贤,话可不是乱说的,我大儿子和一帮淘小子玩儿呢,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儿子扔石子砸着你丫头了?咱好好掰扯掰扯!”“舅姥姥,我从窗户缝看见你家广子扔的,我想躲来着,怕砸着妹妹,就没躲开,不信你问问广子小舅舅!”英子看舅姥姥跟她妈胡搅蛮缠,觉得自个儿妈在跟前,理直气壮的给她妈争理儿。“你个骚丫头片子,这么小的玩意儿就知道撒谎诬赖人,长大指不定出啥货色呢,大人说话,你滚一边儿去!”英子“哇”一声哭了起来,淑贤见状肺都快气炸了,“叫一声老舅妈是拿你当人看,你还真没长人心,当着孩子面儿说话也忒难听了。树生也没少帮你家干活,盖房子搭屋子的,你咋不讲良心!”“少给我翻旧账,一对骚货,生不出儿子,看人家有儿子你眼气,就来找茬是不,谁怕你啊,以为我不敢打你啊!”就像一条疯狂的母狗,老舅妈突然扑了过来,淑贤一把把英子推到一边,因为没有防备,自己就被老舅妈摁倒在地了,那个蛮横的女人五大三粗,拽着淑贤的头发不撒手,淑贤两只手用劲儿推也推不开,干脆朝她脸挠了一把,这女人就像被蜂子蜇了,干嚎一声“绝户,你们家生不出儿子都是绝户!”英子见妈妈被压在底下吃亏了,慌张找一块石头,哆哆嗦嗦朝老舅妈砸去,“啊”一声,老舅妈撒手了,血汩汩从她头上流了下来,这时候他儿子广子也从屋里跑出来,一块石头猝不及防朝淑贤脑袋横飞过去,瞬间血流如注!淑贤觉着脑袋嗡嗡响,眼前就冒了金星了。她寻思:这是地震了咋地?瞅哪儿都晃动,匆匆赶过来的人们也在晃动,晃的她晕头转向,就想睡一觉……人们着急麻慌分成两伙儿,一伙儿七手八脚把老舅妈扶到屋里,去乡里找大夫;另一伙儿人多,都是树生姥家这帮亲戚和左邻右舍,曹婶儿把淑贤抱在怀里。大宝媳妇儿急眼了,不管不顾从的确良褂子前大襟儿“咔哧”扯下一条子布,团吧团吧就摁到淑贤后脑勺冒血那块儿。前街三奶跪到边上,大拇指使劲儿掐淑贤人中,“淑贤,醒醒,醒醒啊,淑贤!”淑贤觉得身子软绵绵的,头沉的邪乎,恍惚听到有人喊她,就是懒得睁眼睛,突然她听到英子嘤嘤哭,猛地记起来刚才打仗的事儿,“伤着英子了?”她拼命的睁眼睛,嘴嗫嚅半天,还是身上没劲儿,“妈,妈!”“淑贤,淑贤!”她索性不动,就那样歇着,歇了一气儿,攒足了劲儿,终于慢慢把眼皮挑开了,“英儿,英儿,你咋样?”“妈,我没事啊,我不怕疼,我怕妈死了,我和妹妹咋整,呜呜呜!”“英子,不怕啊,没事,有妈在呢!”边上的人看着受伤的娘俩儿,都转过脸儿去偷偷抹泪儿。树生来了,借来手推车,大伙儿把淑贤抬上车,往家走,待会儿乡里的先生就来给包扎了。伤的不重的老舅妈这边包扎伤口,那边还不住嘴:“绝户,骚货,老娘要把你家房子点着了!”两行泪,顺着淑贤的脸,稀里哗啦淌下来,树生一声不吭,猛劲儿推车往前走。人们都看不过去,气不公,七嘴八舌叨咕那个女人,“就是一母老虎,离她远点,当臭狗屎臭着,没人性的东西!”
回到家,燕子都在炕上哭的抽抽嗒嗒,打屎溺整的窗台炕里哪儿都是,腿上拴布条的地方,勒出一条红紫色的深沟儿。曹婶上炕去解开布条抱孩子,英子还想收拾去,大宝媳妇儿一把拽住了,“我的小姑奶奶,快给我好好躺下来,婶子去收拾啊,听话!”大伙儿把淑贤放炕梢躺下,乡里先生来了,给淑贤和英子都清理了伤口,英子头上出了一个小三角口儿,没大碍。淑贤后脑勺的口子稍稍严重一点,先生给缝了两针,上了消炎药,留了些口服消炎药就走了。散去的乡亲,陆陆续续又来了:有的端来一瓢鸡蛋,有的拎来一袋红糖;有的拿一瓷缸小米……地上用破木板搭起来的桌子上,摆的满满当当。烧火做饭的,收拾屋子的,忙忙活活。“树生呢?咋没见树生人影儿呢?”有人问。曹婶掀开西屋门帘儿,树生又囚在炕上个人窝火呢,“树生,人家骂你绝户你就孬种了,我告诉你啊,要是媳妇闺女没了,你就是光棍子一个,那才真让人笑话掉大牙呢!起来,看看媳妇孩子去!”树生真是窝火儿了,这没有儿子,就让人看不起,还让人欺负,骂“绝户”真是戳中他的要害了——生儿子可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啊! 他拱起来,到东屋把燕子抱起来,淑贤就细声细气叨咕:“你还憋屈啥,打的又不是你,疼的也不是你,骂你几句就受不了啦?真不像个爷们,一声不吭,动不动就囚到旮旯装可怜,有种你出出动静,替我骂几句我心也敞亮点儿啊,要老爷们干啥的呀!”树生撂下燕子就出屋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隔会儿,大宝媳妇突然一嗓子:“大哥,你这是干啥?”惊动大伙儿都往当院跑,树生手里拖拉着一条破麻绳就往后院的老榆树上挂,大宝媳妇使劲儿往回拽绳子,“吊死省心,早死早托生,就绝户了,就这命了!”树生受不了淑贤奚落,也想给淑贤看看——你再骂我窝囊废,我就死给你看!大伙儿又是劝,又是哄,这边才消停,淑贤也害怕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过这么多年,还是俩孩子的爸,“认命吧,这都是命!”淑贤老老实实眯着养伤,再也不吭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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