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信使/闫红英 编辑/赵盼
“我的天啊,我可咋活啊……”一声凄惨的哭嚎,打破了深秋清早的宁静。被惊醒的人们都穿的片儿片儿的,慌慌张张往外跑,是老李家!李家媳妇哭,大伙儿奔过去。凄惨的一幕,教人无不落泪:他们的儿子直挺挺躺在炕上,都凉了!原来是昨晚孩子大娘从院子篱笆墙边上捡了好几堆蘑菇,就炖了吃了。偏赶上孩子过去,还剩下一点,就连菜带汤泡饭里给孩子吃了。起早孩子就连拉带吐,上医院不赶趟了,孩子脸色青紫,过去了!大娘家仨丫头,这是老李家的独苗苗啊!媳妇都做了结扎了,全家人悲痛欲绝,全村都笼罩在愁云惨雾里。李家媳妇渐渐学着抽烟喝酒,以此刺激自个儿。过了半年,两口子去大城市做手术了,据说能把结扎的地方给接上。一个月后两口子回来了,李家媳妇说一侧输卵管彻底堵死了,只接上单侧的,能不能生,就听天由命了。大概是天可怜她吧,又过了半年,李家媳妇还真怀孕了!不单是他们家高兴,村里人都跟着感叹:这可不赖啊,别管丫头小子,有个孩子比啥都强!
恰恰是这事儿,像星星之火,重新点燃了树生压在心底的、都快熄灭的欲望——儿子,生个儿子!晚上,孩子大人都睡着后,树生还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淑贤,淑贤!”他轻轻叫两声,淑贤睡的正香,没听着。他索性坐起来,扒拉淑贤,淑贤睡的迷迷瞪瞪,“咋啦?”“没咋,睡不着觉,唠会儿嗑呗。”“有话白天说,大半夜的唠啥,还让不让人睡觉?”淑贤不耐烦地嘟哝。“睡觉,睡觉,就知道睡觉,没心拉肺的老娘们!”树生没好气的嘀咕。“咋啦,咋啦,谁半夜不睡觉啊,你有心,你心眼贼拉多,多了好哇,觉都睡不着!”淑贤真生气了,干脆坐起来嚷。“哎呀你小点声行不,别把大爷和娘他们吵吵醒了。我就寻思,现在人可真是花花肠子,那都结扎了多少年了,还能重新手术接好,还能再生孩子!真新奇。”“嗨,新奇的事儿多着呢,还值当你睡不着觉?别瞎捉摸了,睡吧,啊!”淑贤困的一直打哈欠。说这话的当儿,又要睡着了。“淑贤,嗨,你咋就不明白我心思呢?你看咱现在条件也比过去强多了,趁着年轻,咱也悄没声去老李家他们去的那个医院,给你做手术接好了,咱再生一个。我都打听了,有个老太太有药,专门管生丫头小子的。你想生啥就给你拿啥药,吃了就管用,可准成了。”淑贤“呼啦”撩开被子坐起来了,这回轮到她睡不着了。“树生啊树生,真没想到你是死性不改的榆木疙瘩,不开窍的东西!这几年过的比过去强了,你是安稳日子又过够了是不?又想东跑西颠打游击?门儿都没有,我可不想让我俩闺女跟着吃苦了, 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图啥? 我听李家媳妇说了,花多少钱不说,她可遭老罪了,我可不想遭罪了。再说,小子就是你命根子啊?没有小子你就活不了啊?那我们娘仨算啥?”淑贤越说越气,嗓门提高了嚷嚷。东屋灯亮了,大爷“咳咳”咳嗽两声,淑贤立马躺下不出声了,俩人都气呼呼的躺下了。
“淑贤,淑贤,快过来!”一早,娘就从东屋招呼。“咋啦娘?”“英子发烧啦,浑身跟火炭儿似的烫手!”淑贤套吧一件衣服就过来了,一摸孩子,可不咋地,烫手呢。找一片扑热息痛喝了,孩子还是迷迷糊糊不睁眼儿。淑贤从大爷的酒壶里倒了白酒,就前胸后背、手心脚心的给孩子搓。搓了半天,还是不退烧,就心急火燎回屋招呼树生,“赶紧带孩子上医院吧,烧大了不好啊。”“没事,小孩子生个病长个灾那都是常事,有啥大惊小怪的,头发长见识短,吃上药就好了!”树生翻了个身,接着睡懒觉去了。淑贤这个气呀,有啥法儿?自个儿给孩子穿上衣服,背起来就往乡里走,她娘在身后追都追不上。“41℃!再晚,把孩子都烧抽搐了,知道抽搐的后果吗?会把大脑抽坏!成傻孩子,你们上哪去买后悔药!咋当父母的呀?”大夫边手脚麻利的往注射器里抽药水,边呵斥。淑贤也害怕了。大夫给英子打了退烧针,接着又细致检查了一下,发现英子脸上若隐若现很多小痘痘。“回家观察啊,要是明天小痘痘还没下去,就回来接着打针。”淑贤忧心忡忡背着英子回来了,六里路,对她来说不费劲,背着孩子,累得浑身汗。第二天,英子脸上的痘痘变成水灵灵的黄色透亮的大水疱。痒痒的受不了,英子总上手去挠。挠破了,就流出黄水儿,黄水儿流到脸上,就接着长出小水泡儿。发烧呕吐,孩子折腾的哭哭啼啼。“树生,今天英子还得打针,吃完饭咱俩一块儿去吧。”淑贤匆匆忙忙扒拉几口饭,给英子穿着衣服,问树生。“我不得上山砍柴火去啊,烧你大腿啊?”树生没好气儿的整出这样一句磕儿。淑贤赌气不吭声了,换件白底蓝花的褂子,背着孩子去乡医院。娘在家看着燕子,大爷舍不得淑贤受累,跟着一块儿去了。一连七天,英子都去打青霉素,最后脸终于结痂,不流水儿了。大夫说那叫“黄水疮,”脸上的痂脱落了就彻底好了。再看淑贤,又黑又瘦,眼瞅着小褂儿就逛当逛当的了。她压根没拿自个儿当回事,英子好了,她比啥都高兴。
为了多挣点钱,秋天刚到,淑贤就上山摘山枣儿,采松籽。那天晚上,树生又心不顺,偏赶上英子睡觉撒愣怔,横到脚底下去睡了。树生一脚踹过去了,软绵绵的,吓一跳。黑咕隆咚中英子被踹疼了,吓得哇哇大哭。树生心烦的拎小鸡一样把英子拎起来扔炕梢去了。“母牛护犊子。”淑贤急眼了,回身儿踹树生两脚。“你是牲口啊,那是你闺女!你咋那样对待?没人揍儿的东西?”树生其实也没使劲儿摔英子。他不是牲口,他是人,是父亲,可是被淑贤这句话又激怒了。“你个只会生丫头的娘们,白天在山上放牛人家都笑话我没小子,还不如这畜生。我憋了一肚子气都没吱声儿,回家来你还揶揄我,还让人活不?”他一把扯过淑贤,骑到身下,不管不顾一巴掌接一巴掌呼下去。淑贤又急又气,劲儿小,支吧不过树生。更何况树生在气头上呢,像一头发怒的小公牛,撅着尾巴尥蹶子。淑贤挨打不敢大声喊,怕惊动大爷和娘。老人家早都听着动静了,大爷敲了敲门框嚷一嗓子“别打了,有完没完,再打明天我们走!”树生心底还是对老丈人有些畏惧的。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平时不多言不多语,没啥不是,立马放开淑贤,个人儿骨碌到炕梢旮旯卷一颗旱烟。吧唧吧唧抽,黑暗里,烟花一亮一亮分外显眼。英子使劲儿咬着被角,不敢出半点动静。眯着眼睛,眼泪都打湿了半个枕头。尽管使劲儿憋着,淑贤低低的啜泣声、吸溜鼻子声在这安静的夜里也格外刺耳,娘俩儿哭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大爷和娘要回老家随份子。不知道是因为昨晚淑贤挨打心疼生闷气,还是真不赶趟了,老两口子饭都没做,也没吃,就出门走了。淑贤见娘和大爷走了,心里赶上吃了黄连了,苦的舌头都发麻。话也不愿意多说,给俩孩子糊弄一口剩饭吃完,领着英子背着燕子山上了。爬过东山,又走过一道梁,来到离家很远的二道洼采松树塔。这儿老松树多,来采的人少。她放下孩子们,立马觉着一股冷冷的山风直吹后背,深秋的天气已经开始凉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刚站起来又蹲下去,“嘤嘤”哭出声来。到山里来,她才能痛快的哭一场;到山里来,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瞬间自由——想哭就哭,想诉说就诉说!她不想招惹树生,惹着打仗,惹得大爷和娘不痛快,惹得那些闲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说没小子的人脾气都各色,无论挨打还是挨骂,她都忍,都挺着,挺成一棵笔直的松,不屈服。此刻她蹲在地上哭的有些瘫软,索性抱着身边的一棵松树侧歪着坐到地上。一双布满茧子的手狠狠的抓住树干。哭!除了无助的哭,她找不到任何出口。哭到伤心处,松树皮被一层层抓掉,纷纷落了下来。燕子傻愣楞看着她妈在哭,然后也跟着哼哼唧唧哭。英子一声不吭,心疼的掉眼泪。走过来抱住妈妈的头,用冰凉的小手儿给妈妈捋乱糟糟的头发,给妈妈擦眼泪。淑贤把头靠在英子弱小的身体上,突然就感觉到了一股温暖,一股力量,推着她抬起头,推着她站起来!“妈,别哭了,等我长大了好好孝敬你,给你买好看的花褂子,给你买好多果子。”英子见妈妈站起来了,才开腔。“嗯嗯,好丫头,妈多打点松树塔卖钱,过年夏天让你上学念书,长大了有出息,离开这个家。”“妈,我带你一起走,不让你哭!”淑贤一把搂过英子,使劲儿抱着,抱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流到英子后背上……淑贤脱下薄夹袄,给燕子穿上,从头盖到脚,这下燕子不冷了,在一边坐着。她扛起大木竿,一竿子一竿子往树顶上攒劲儿打,松树塔落下来,英子就过去捡到布袋子里。娘俩忙活着也不觉着天凉了。不到半头晌,就捡了两布袋。淑贤干起活来,就忘了一切。她把俩布袋绑到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和英子一起领着绊绊拉拉的燕子,娘仨回家了。深秋的风吹着淑贤乱蓬蓬的头发,两根细长的辫子变成两条毛毛虫趴在胸前,淑贤扬着头迎着风,又变成了一棵松!
从山上回来,燕子就呱呱吐,吐完趴到炕上不起来。淑贤寻思山里风大,孩子着凉了?摸摸孩子脑门儿,不咋热,就摇晃孩子问:“燕儿,燕儿,咋啦?哪儿难受呀?”“妈,我肚子疼,厄噢……”呱呱又吐了一堆带着绿不叽颜色的白沫,孩子脸色发青了。“燕儿,燕儿,你这是吃啥了?快告诉妈,你是不在山上乱吃东西了?”“麻果,麻果,这么多麻果,真多呀……”不知道燕子是自个儿叨咕呢还是和她妈叨咕,她开始手脚不停的动。一骨碌,从小褂侉兜掉出几个带刺的绿色圆球儿。“这不是‘洋金花’嘛?燕子,你把洋金花当麻果吃啦?我的天啊,英子,快去找你爸,找车拉你妹儿去医院!”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淑贤,知道洋金花有毒。小时候就听大爷和娘说,谁家谁家孩子误吃了洋金花药死了。掐耳朵嘱咐不让沾边,准是今天在山上忙着打松树塔的功夫,燕子自个儿没营生吃这东西了。得赶紧送医院啊,她伸手想扒开燕子嘴,想用手指抠抠,让孩子吐出来。谁承想孩子嘴发硬,舌头也硬邦邦的。“蛤蟆,妈,快抓快抓呀,这老些个蛤蟆!”燕子手指着屋顶,口齿不清的喊叫着。然后就开始手蹬脚刨,淑贤想摁住,压根摁不住。“这孩子哪儿来这大劲儿呀。”淑贤一身汗,急得快哭了。“嫂子,快收拾一下,准备个破褥子铺车上,我开拖拉机,咱去医院!”树生把表弟找来了,燕子还是手蹬脚刨闹腾。哥俩把燕子抬到车上,表嫂和赶来串门的孩子俩姑姑,都上车了,开车“哒哒哒”一溜烟儿去乡医院。“这是曼陀罗中毒,我们这里没有解药呀,赶紧送县医院去吧!”到乡医院,老大夫听淑贤一说,又检查一下,没收留。车又一溜烟儿往三十里地外的县医院奔。冷风嗖嗖吹,淑贤脸上的泪儿一串儿一串儿不断溜儿。树生也着急了,直催促表弟“快点儿开,快点儿开呀老三!”这时候,他心里涌滕出来的只有一个念头,“丫头,你要挺住啊,挺住啊!”一路飞车,到了县医院。树生抱着燕子下车,感觉燕子身体冰凉发硬。他突然害怕了,自打这个二丫头出生,他就一直不随心不痛快,这几年也从没好式好样稀罕过。此刻,怀里的孩子虽脸色青紫,但那轮廓那模样,和自己“一个模子出来的”一样。村里人都这样说,这不就是他生命的延续吗?孩子通体冰凉,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你不能死呀丫头,爸还没好好稀罕过你呢,爸对不起你呀!”等了一会儿,值班的年轻大夫检查一遍,就蹬蹬蹬跑着请老大夫去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大夫边问边检查,最后说“这是曼陀罗中毒,发现的太晚了,马上安排洗胃。这还不行,还需要解药,只有一种药能解毒,咱这医院也没有,你们家属赶紧去县城各个诊所医院找吧,找到找不到,就全凭孩子造化啦!”淑贤脑袋嗡嗡的都傻了,腿发软,眼发直,一动不动。“淑贤,淑贤,快过来抱着孩子,我们去找解药!”树生咆哮。淑贤回过神儿来,一把抱住燕子,又亲又摇晃,“燕儿,醒来,醒来,不行睡!”剩下的人分四路,挨个诊所医院去找解药。夕阳西下了……天擦黑了……掌灯了……几个人灰头土脸、蔫头耷脑回来了,“没找着!”淑贤已经不会哭了,紧紧抱着孩子,生怕谁抢走。“哎,真是命儿,对啦,在清曲老胡同里,有个小诊所,去看病的可多了,听说药全还好使儿,你们去过了吗?”四个人都摇摇头,“我去找找看。”表弟遇事机灵,说话的功夫没影儿了。所有人,都守着昏迷不醒的燕子,看着病房的挂钟的时针哒哒哒走,等最后一线希望。半个多点儿过去了,没信儿,快到一个点儿的时候,表弟举着一包药连喘带咳跟头把式进来了,“找到了,找到啦,找到解药啦!”“啊,燕儿有救了!”大伙儿都兴奋了,大夫把药片儿研成末儿,撬开孩子的嘴,一点一点儿,用水把药灌进去。“中毒时间太长了,解药是服下了,管不管用,还是要看孩子自身机能了。”大夫把话先撩那儿了。淑贤树生如坐针毡,一人攥着孩子一只冰凉的小手,一刻不敢眨眼的盯着孩子,盼望奇迹。后半夜,其他人都打盹儿了,树生还淑贤明显感觉孩子的手温软了,摸摸身上,也温软了。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欢喜的都掉泪儿了!“燕儿,燕儿!”树生不断的轻轻在孩子耳朵边叫。等到凌晨,这个命大的孩子,终于挑了挑眼皮。树生和淑贤心里有底儿了:没事儿了!是的,没事儿了,这个从开始来到人世就遭劫的孩子,造化大。“将来一定有出息!表弟这样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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