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海岸桃花(之三)
文/高海涛
7.
孟姜女的意志是风的意志,秦始皇的思想是悠长的思想。
一边是秦砖汉瓦的碣石宫,一边是“碣然而立”的碣石,我们在那片海滩上流连了很久。我忽然想出上面这两句话,觉得不太合适,却又挥之不去,就那样执拗地让我想着。
碣石,学名海蚀柱,英文是 columnar inscription。
在一家海边小饭店的门前,我们要了几杯啤酒闲坐聊天。之所以选中这里,是看中它前边有一棵核桃树,左边有一棵老槐树,构成了复杂而斑驳的浓荫。而且饭店的名字也别致——“左岸农家菜”,既能让人想到巴黎莱茵河左岸的清流高雅,又明确地告诉你这是中国的辽西,具有这片土地传统的质朴与实在。
近景:一个年轻的画家在海边写生。中景:一个满头白发的学者坐在海边的摇椅上,似乎在读着一本线装书。远景:一个身穿红裙子的姑娘正牵着一匹白马,从优美的海潮线中踏浪而出。
远观碣石,与其说它像一组门,真不如说它像一棵树。这孟姜女化成的树,忠贞爱情的火炬,它燃烧的枝叶披拂如燕山紫荆,更像古代神话中会唱歌的绛树。有关绛树的记载,最早见于《淮南子》,后人有“绛树摇风软,黄鸟弄声急”的诗句,也有“绛树无花叶,非石亦非琼”的诗句,究竟是神木还是珊瑚,已无可考。但绛树在魏晋初年又成了一个歌女的名字,则有史录可证。“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据说她唱歌时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史称“绛树两歌”,传奇至今。
魏武帝曹操应该听过绛树的歌,因为歌女绛树就生活在他的时代。说不定绛树所唱的就是他的千古名篇《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这么壮美的诗句,让绛树以神奇的歌喉唱出,那才叫风华绝代。
显而易见,曹操“东临碣石”的准确地点也应该在这里,他是中国历史上继秦始皇、汉武帝之后东巡此处的第三位帝王,更准确地说,他那首《观沧海》可能就是在这“碣石宫”里写成的。当地人至今流传着“曹操三谒碣石宫”的故事,第一次是登山望海,第二次是横槊赋诗,第三次是听绛树唱歌……
我们这样聊着,不知什么时候,那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已从远处走了过来。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独自在一旁坐下,也点了一瓶啤酒。她的那匹马也同样高傲,在核桃树下扭头望海。这是一种很怪的情景,想起英国作家劳伦斯所写的撒丁岛上的姑娘,说她们宁肯揪下前额上的一缕秀发扔给你,也不愿正眼看你。
等红裙子起身上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她的裙子其实是水红色的,正如她的头发是水黑色的。水黑色,多么离奇的想象!这时候如果她扬一扬手,说不定真会把一缕秀发或一串水珠甩到我们脸上。荷马哥说的对,绥中遍地都是头发湿漉漉的女子。
有一个德国神话,说河神是个年轻的女子,有一年圣诞节,她感到寂寞,就跑到了乡村集市,但人们很快就认出了她是河神,因为她的裙角正一串串地滴着水珠。
产生这个神话的地方,我想不太可能是海湾,因为在海湾,几乎所有年轻的女子都水珠串串,河神很难被认出来,于是她只好快乐地隐匿了。
8.
我从未见过荒原,
也从未见过海洋,
却知道石楠的样子,
也知道波涛的形状。
——艾米莉.狄金森
上大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这首诗,说狄金森是一个闺秀式的女诗人,生活在19世纪美国的马萨诸塞州,平生足不出户,所以她可能真的没见过大海,她甚至也没有过爱情。在这首诗中,她实际上是以一个盲人的视角来想象荒原和大海的。
我可以这样理解老师的话:没见过大海和没有过爱情在某种意义上是相等的。但问题是,像荷马哥这种情况,连续二十年(这是我们的大致估算),每年都如期来到海边,他到底是见过大海的人,还是没见过大海的人呢?
连续二十年,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痴迷。英文中有个词叫sea fever,中文可译为“海瘾”。我想荷马哥就是一个有“海瘾”的人,他每年都和大海有个约会,就像他每年都和草原有个约会一样。
这片土地一定清楚地记得,那些年每到四月,当渤海湾的潮头和燕山茱萸的花瓣像刚被烟头烧过,还未真正被点燃的时候,那个丘陵边地的年轻盲人就如期而来。他点划着一根细长的盲杖,走着荒草丛生的小路,而被他走过的小路,倏忽之间,就在他身后变绿了,就像是一条条绿色的小河。
荷马哥走遍了绥中的山山水水,随时随地,都可以“驻唱”几天。调儿是现成的,二人转、爬山调、大鼓书,随心转换,而且他还有个绝活,能现编词,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唱出那里的风物与传说。比如在九门口,他就给乡亲们唱明代蓟辽总兵戚继光如何修筑这段“水上长城”的往事,中间穿插一片石、点将台、望海楼的传说,再感兴几句陈亮的《水调歌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声如金石,感动着千古英灵,万顷风涛。而到了永安堡,他就唱小河口长城的来历,以及那块‘孤石镇远’的将军石的故事。这时可能会有个女子站起来说:先生,给我们讲讲义乌人吧。荷马哥说好,沉思片刻,就唱起了义乌人从江南来此筑城戍边,美眷如花浩荡随行,后来奉旨留守关外,子孙繁衍昌盛的历史——
望海楼底通着大海,
前卫斜塔证着姻缘。
义乌人来自江南地,
修长城刻下连理枝……
这就是当年的荷马哥,他能讲述金戈铁马的历史,也会歌唱缠绵悱恻的爱情。但他自己是否经历过爱情,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想起法国画家莫奈的故事。说莫奈在一个桥边写生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了池塘里的睡莲,而此后的二十年间,他年年都要回到这里,就为了画那些梦幻般的睡莲。这给人一种意象,仿佛他毕生都是和睡莲、池塘、云朵在一起似的。
很长时间我一直喜欢这个意象,不知在绥中的大海上,是否也有让荷马哥魂牵梦绕的睡莲呢?
黄昏时的大海波澜不惊,夕照下的湾水,与其说漂浮着梦幻般的睡莲,毋宁说其本身就有某种睡莲之美。
许多人在放风筝。未等夜幕降临,人们又开始放孔明灯。孔明灯也叫吉祥灯,实际上是风筝的一种,清张劭《纸鸢》诗云:“昏黄人在楼头看,添个灯笼在天边”,指的就是这种风筝。
夜渐渐地深了,远处的山峦仿佛都穿着这地方常见的暗蓝色裤子,烟斗明灭地,静观这里的夏夜。水边的什么地方,海鸟的栏门已经关好,幼鸟们都头枕着翅膀睡着了,而母鸟仍不放心,她要亲自查看一下,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亲了亲她的孩子。也许在海鸟的睡梦中,早已没有盲人在哼哼呀呀地歌唱了。一些道路蜿蜒上山又蜿蜒下山。山中岁月穿行在海上,而岁月的热情和冰冷,就像一方人的生生死死,都是合理并充满尊严的。
9.
黑龙江作家阿成,喜欢用两句话来概括东北文化,即“白山王气,黑水霸图”。但我认为还应该加上一句:“辽海伟业”。没有海的东北是不完整的,如果说东北是一片神奇的黑土地,那么正是海,唯美主义地为它镶上了一道更神奇的蓝边。而从地图上看,这道蓝边恰好是从绥中落笔的。
这道蓝边用法国人的话说,可以称之为“美岸”(Coste-Belle)。“美岸”一般与海湾有关。18世纪的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在他的《大海》一书中这样描述:“海水一进入海湾,就人性化了,波光粼粼,好似在纺麻,或者在织布”。
如果说绥中的渤海湾也在织布的话,那一定是北方农家的蓝花布。记得小时候,几个姐姐都喜欢穿蓝花布小褂。我羡慕不已,为此哭闹了几场。母亲没办法,后来就给我做了一条蓝花被。我盖着那条被子看书,盖着那条被子做梦,盖着那条被子长大成人。盖到当兵的时候,当兵回来还接着盖了好几年。所以我一直怀念那条被子,蓝地白花,龙翔凤舞,那种庄稼地的气韵,那种老中国的朴素,在我心中,就如同一条蓝盈盈的大河。
眼前的渤海湾,看上去也就像这样一条大河,蓝花布的大河。
正是这条大河,让辽宁乃至整个东北,成了一片镶着蓝边的黑土地。
当然绥中境内也有河,六股河与九江河。六股河古称“蒐集河”,它就像个收藏家,一路蒐集了六股长流,扭结成北方河神的大辫子,雍容而性感地扑向大海。而与之相比,九江河似乎也不遑多让,著名的“九门口”长城之所以被修筑其上,可见并非蕞尔小河。荷马哥当年曾对这两条河赞美备至,说六在北,九在南,果然是风水宝地。他还随口吟诗,说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春归消息”。
春天的绥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巨大的沙盘摆在我们面前。解说员介绍,说这是正在建设中的一个开发区,已被省政府正式命名为“辽宁东戴河新区”。命名的理由很简单,绥中离北戴河很近,离南戴河也不远,从地理方位上看,正位于古称“渝水”的大戴河之东,也就是河的右岸。
海的左岸,河的右岸,从沙盘上看,整个新区就像一柄绿沉沉的玉如意,而在这绿如意的柄上,则嵌着一小片柔丽的粉色,问是什么标志,解说员说是桃林。为什么是桃林呢?答曰准备新建渔港。桃林深处的渔港,可能就是古诗中的“桃花坞”吧,这个美丽的创意,让我们决定去看一眼绥中的码头。
正是休渔季节,海面上是看不到船的,几乎所有的船都集中在码头上。很大的码头,几百条渔船,桅杆林立,帆影片片,而船体上的斑驳锈迹,又铭记着海上的风涛和劳作的艰辛。实际上,船与船是不同的,船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各有各的故事,也各有各的诗行。问码头,你的小船中可有“灯火雨中船”,“爱月夜行船”,“隔苇上秋船”?你的大船中可有“春山书画绿阳船”,“夜半钟声到客船”,“天子呼来不上船”?码头笑而不答,其意若曰:你说的这些船,只不过是诗中的船。
可是,诗中的船,同样也是船,而且是盛满希望和梦想的船。我想起了那个在沙滩上雕塑童话船的男孩。如果我是那个男孩,我会在沙滩上写出泰戈尔的诗句:“妈妈,如果你不介意,我长大了,要做这船上的船夫”吗?
而如果我是那个男孩,那荷马哥也就还是年轻的荷马哥,他会陪我一同来看这里的海,来看这里的船吗?
还有桃林。当地一位作家告诉我,那片规划中的桃林,其实主要意在表现夸父追日的主题,即《山海经》里所记载的,夸父与日逐走,渴欲得饮,北饮大泽,未至而死,所弃旅杖,化为桃林。我问,这神话与绥中可有关系?答曰当然,北方渤海,即夸父欲至未至的北方大泽。这种解说,或有牵强,但我宁愿相信。从神话学的角度看,夸父的形象无非是人民追求光明、理想、幸福的象征,这是对春天的追求,前赴后继,死而不已,千万年的旅杖,该化作多少桃林。
那么,这片规划中的海岸桃林,有没有一棵桃树是属于荷马哥的,是荷马哥的盲杖所化呢?这样想着,不禁悄然泪奔,仿佛荷马哥面向大海讲过的故事,面向长城唱过的歌谣,都刹那间桃花朵朵地开放了。
告别绥中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设计别致的海景房、豪华气派的商务楼已经在海边矗立起来,而不远处仍是大片朴实茁壮、日益成熟的庄稼,三十六陂正在开花的高粱,二十四桥正在抽穗的玉米。那里是荷马哥的绥中,而这里,东戴河即将掀开新的历史。
浩淼的海湾,像黑土地的蓝花领巾,在这里随风颤动,洪波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