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东风辩
文/高海涛
我们用与世界的争辩制成修辞,我们用与自己的争辩制成了诗。
——叶芝
去年夏天,我到武汉参加中国期刊学会的活动。年轻时曾在武汉当过兵,多年后第一次重返,本来是郑而重之的,甚至为此推脱了另一次更重要的活动,想借机看望下首长和战友,不期事与愿违,不仅战友一个没见到,连当年的军营也物是人非,无由可进了。好不容易去了趟黄鹤楼,但人家正在整体维修,里面虽可跻攀,外面却被脚手架罩着,见不到斯楼全貌。总之,我那次心情很郁闷,就像武汉八月的天气,出不来进不去的感觉。
期间,武汉市作协主席刘醒龙请我和几位朋友小聚,见我郁郁不乐,就建议我去黄冈看看,说那里有赤壁,还有林彪老家林家大湾,“去看看吧,离武汉很近的 ”,醒龙这样坚持,加之有诗人哨兵在旁怂恿,主动要全程陪同,我就同意了。
第二天哨兵开车接我,到车站乘高铁,好像半个多小时就到黄冈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也是作家,说先去看赤壁吧,就去了赤壁风景区。所谓赤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峭拔壮丽,就连那“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长江,由于改道,远看也只似一道涓涓流水。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国周郎赤壁”吗?答曰:当然是,有苏东坡的遗迹为证。
说起苏东坡与赤壁、与黄州(黄冈古称)的关系,黄冈人的骄傲就溢于言表。所谓看赤壁,其实就是看苏东坡,苏东坡纪念馆就在赤壁风景区内,而且几乎是那里唯一的建筑。这给人一种印象,好像苏东坡毕生都住在黄州,毕生都和赤壁在一起,因为黄州,苏东坡似乎是黄色的,而因为赤壁,苏东坡又似乎是黄中泛红的。
据说苏东坡素喜黄色,早在他任徐州知府时,就曾主持在城东门上建黄楼一座,并有词曰:“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巧合的是,两三年后他就被贬黄州,让人们千古之下,不是面对一座黄楼,而是面对整个黄州为其浩叹了。
其实苏东坡只在黄州住了四年另两个月,那是北宋元丰年间,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团练副使是个什么官呢?同行者有说是相当于军分区副司令的,有说还要低,是仅相当于县武装部副部长的,总之他当时被贬已甚:“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在其接二连三的流放生涯中,黄州不仅最早,时间也最长,职务似乎也最低。这从他的《后赤壁赋》中可以确证:东坡与客人流连于赤壁之下,有客人说他那天正好下网捕到了大鱼,但不知哪里能弄到酒。东坡就跑回家和妻子商量,“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显然,当时东坡手下是没有一兵一卒的,连回家取酒也要亲自跑来跑去。但正是在这种情境下,东坡的洒脱闲适,妻子的贤良质朴,才真的可以让人发出浩叹。
而这位妻子,就是他后来在《江城子》中表达了刻骨铭心之思念的那位“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伴侣吗?待考。
总之,苏东坡在黄州,地位无疑是卑微的,生活无疑是拮据的,但心境却很难说是压抑的,不仅谈不上压抑,而且几乎称得上是豪气干云,达到了自由与创造的巅峰。纪念馆的馆长告诉我们,苏东坡在黄州,总共写下了753篇作品,平均起来是每两天1篇,每星期3.3篇。而且,那都是怎样的作品啊——文学上的“一词二赋”(即《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书法上的《寒食帖》,无一不是他的代表作,也是当之无愧的文化经典。
站在镌刻着苏东坡《赤壁怀古》手迹的石碑前,我感到一种被席卷的气势,多么雄厚的创造力,多么磅礴的想象力,“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这说的不仅是长江,也是苏东坡对自己那段黄州岁月的最好描述吧。妻是老妻,却有“小乔初嫁”的恩爱;人是流徒,犹有“雄姿英发”的胜慨;“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强虏”究竟是何所指?或者说在诗人心中,到底是什么“灰飞烟灭”了呢?
也许是某种命运的不平感吧,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浮沉起落之间,该郁积下多少抱怨、牢骚、沮丧、叹息,一腔块垒,满腹忧伤,而所有这些,都随着那一挥而就的怀古幽情,灰飞烟灭了。
忽然有一个疑问。这首念奴娇词通篇只有一个历史人物,那就是周瑜,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这位姓周名瑜字公瑾的东吴统帅,虽文武全才,堪称“名将之花”,却气量狭小,最后是被诸葛亮气死的,临终留下一句天问:“既生瑜,何生亮”,吐血而亡,年仅三十六岁。这样一个没有气量的人物,在三国当年云集赤壁的“一时多少豪杰”中,怎么就值得苏东坡如此推崇,不但遥想其生平事迹,而且大有同其怀抱,引为知己,奉为楷模之感呢?
其实也不难理解,馆长告诉我们,《三国演义》毕竟是后来的演义,并非正史。正史上对周瑜的首要描述,恰恰是““性度恢廓”,也就是气量第一,才貌还算第二。用范成大的诗句说,即“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苏东坡显然依据的是正史,那还是大宋时代,野史虽有,演义未兴,除了内忧外患,一切都风清气正,就像当时的《清明上河图》。
在林彪的老家林家大湾,看到一首杜牧的诗,题目也是《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中国的语言真是奇妙,“折戟沉沙”本是失败的隐喻,用来指林彪的结局,则意韵顿然丰富,林彪出逃时,坐的是三叉戟飞机,而飞机坠落的地方,又恰好是沙漠草原,即蒙古的温都尔汗,这样的语义巧合就仿佛,“折戟沉沙”这个词,早在一千多年前,就为林彪的失败预备好了似的。
但周瑜却绝非失败者,他在赤壁之战中指挥倜傥,决胜长江,且家有小乔,富贵温柔,可谓是“英雄儿女各千秋”,而在杜牧看来,这主要还是得力于东风,“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假如赤壁之战不是那场东风与人方便、施以援手的话,江山和美人恐怕早就陷于敌手了。总之那场东风很重要,它就是为助周瑜成就不世之功而来的,至于是怎么来的,是诸葛亮向上天借来的,还是上天主动赐予的,则存而不论。
因为这毕竟是一首诗,我们无法据此判定,杜牧是在强调历史的必然性还是历史的偶然性,他是个历史唯物论者还是唯心论者,或者是如今正被奉为时尚的新历史主义者,我们只能说这首诗很美,“东风”既代表着偶然性的天气,也代表着必然性的天意,总之是虚实兼备,颇可玩味的。
但假如东风真的不与周郎便,那周郎会与东风辩吗?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东风在中国文化中,绝对是一个正能量的词汇,从古至今的诗词歌赋、文化典籍,无不以东风喻指善美之事,东风就是春风,就是好风,就是革命,就是进步,就是战无不胜,万紫千红。朱熹诗:“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钱珝诗:“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王令诗:“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皆属此意,不胜枚举。但文化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既与历史民生相关,也与地理气候相关,在西方文化中,特别在美国文化中,东风就未必如此温暖和正面了。
一种风的历史是可以考证的,一种风的文化也是可以比较的。比如我忘了曾经在哪里读到这样一句英文:A Boston man is the east wind made flesh,思忖半天,觉得这句话或可译为:“波斯顿人都是道成肉身的东风”,至于这东风是褒义还是贬义,波斯顿人是热切的还是冷傲的,则不可确知。
我倒怀疑美国文化中的东风是偏冷的,最明显的例证是美国19世记作家、批评家罗威尔(James Russel Lowell, 1819—1891)说过的话,非常富有哲理:There is no good arguing with the inevitable. The only argument awailable with an east wind is to put on your overcoat,意思是: ”如果事情无可避免,那就无可争辩。就像面对东风,你唯一可行的争辩就是穿上外衣”。之所以要穿上外衣,无非是为了御寒,可见大洋彼岸的东风是偏冷的,几乎就是寒风的同义语。如果要把这句话说得更美一点,我想也可以译成:“不与东风辩,唯添衣是辩”。
不与东风辩,这是无奈,也是智慧,更是天启。小到季节更替、风生雨至,大到人生命运、生老病死,乃至于体制法典、是非成败,只要是无可避免,无法改变,那就不要去争执辩论,省些力气,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
我相信苏东坡深谙此理,而他所推崇的周瑜也许更谙此理。即使东风不与周郎便,周郎也不会与东风辩。
在从黄冈回武汉的列车上,我的心情显然好多了。是啊,你没见到战友和军营,但这和东坡被贬能比吗?和周瑜被气能比吗?哨兵见我无语,问我可有什么感慨,我随口说:“周郎不与东风辩”。哨兵说你记错了,应该是:“东风不与周郎便”,我说没错:“东风不与周郎便,周郎不与东风辩,这是哲学”。诗人哨兵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