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有凤细评说
文化信使/齐凤阁 编辑/素颜
一支金钗,钗头镂凤,是男子至珍,是女子最爱,男子把镂凤金钗插在女子的青螺髻上,自此,金钗的故事,无论悲欢,总是珍爱。
陆家的花园,抑或唐家的庭院,总有两个孩童,你追我逐,嬉戏甚欢。一个是文雅男童,一个是清丽女孩,女孩的母亲是男童的舅母,男童的母亲是女孩的姑姑,女孩叫男童表哥,男孩称女孩表妹,男童是陆游,女孩叫唐婉。
先是曳草采花,爬树折柳,总角相交,再是登高联句,临水寻文,耳鬓厮磨。桥栏竹影,诗词同唱和,柳荫石案,琴书共参详,惹得园中海棠羞觑,腊梅凝望。“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是描摹两个孩子的真情挚性吗?
陆游天资聪颖,12岁即能诗文,有神童之誉;唐婉小陆游一岁,天生丽质,鸟娜娉婷,不喜张扬,藏娇含媚,且诗工文丽,也有才女之称。两个孩子追蜂戏蝶,踏雪寻梅,研诗攻文,从儿童玩到少年,从少年玩进青春。时日渐长,情窦初萌,唐婉时时含羞,陆游不时走神,“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归去,想闲庭深院,调弦促柱”。随着时光推移,男女二人情愫日深。终于,陆家祖传的珍贵金钗作为定情之物,转到唐家手上。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娶了表妹唐婉。结婚当天,陆游接过唐婉手中的金钗,轻轻插在爱妻如云的青螺髻上。
新婚燕尔,自是别样风情。乐春宵苦短,诉儿女情长,和绮文丽句,赏竹绿梅红。“春风楼上杨柳肢。初试花前金缕衣。袅袅娉娉不自持。晓妆迟。画得娥眉胜旧时”。如此旖旎的爱海情天,一乐经年,忘却了功名俗世,远离了利禄凡尘,终于,乐极而悲来,陆母出面干预了,不是劝说,而是绝杀。
陆游出生世宦之家,高祖陆轸,宋仁宗时即为太傅,祖父陆佃、父亲陆宰俱承祖荫,就连弱冠的陆游也已荫补登仕郎,但要真正出仕为官,还要赴临安参加“锁厅试”和礼部会试。对陆唐二人不思功名的忘情之恋,蛮横的陆母自然恨从中来。她先是以姑姑的身份严加训诫,继而使出婆婆的威严,历数唐婉种种不是,狠毒地下了一道绝杀令: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这无异晴天霹雳,惊得二人魂飞魄散。陆游心如刀割,可唯有暗自饮泣。母命难违、百孝为先,孔老夫子把对于双亲无条件的愚孝和对于君王无条件的愚忠早已深深镌刻在士子百姓的心头,陆母为恶,其子奈何?陆游只好含泪应允把唐婉送回。可他对爱妻情深意笃,实难割舍,就瞒着母亲,另置别院,安顿唐婉,以便二人时时幽会。可不到半年,就被陆母发现。陆母暴怒,督责陆游将唐婉送还其家,陆唐二人真的彻底分开了。没有必要探究那支镂凤金钗是唐婉送还到陆游的青衫袖内,还是陆游让唐婉永远留在青螺髻上,因为分手的一刻,这支金钗已经同时深深刺进陆唐二人心里,让二人心头滴血,一滴经年,唐婉因之而香消玉殒,陆游因之而心魄失元。
在陆母的催逼下,陆游不得不吞悲咽泪,坐到书案之前,用发奋读书来强抑对唐婉的思念。为收陆游心性,陆母为儿子找了一个温和顺从的王氏少女为妻。这也是王氏女子的悲哀。尽管王氏女子为陆家添丁续后,又尽管王氏女子成了陆府的正室夫人,寿终正寝,七十二殁,但在情感世界中,她一生空白,曾经沧海、至情至性的丈夫从未把她引领到自己的心海之中,在王氏亡故后陆游十七年的无数悼亡词作中,没有一首与王氏沾身,而全是对于唐婉的锥心泣血之作。
绍兴二十三年,陆游赴临安应进士试,排名第一,秦桧的孙子秦埙排名第二。时为丞相的秦桧大怒,欲降罪主考。第二年陆游参加礼部考试,文卷夺冠,刚直的主考官又把陆游的名次排在秦埙之前,呈献秦桧。秦桧暴怒,不仅亲定了秦埙头名,而且借故剔除了陆游的考卷,让陆游从根本上失去了参评资格。佞臣弄权,才俊只有流落江湖了。
陆游失意回乡,心头郁结难除。奸佞当道,难展其才,爱妻被逐,愧悔蚀骨。为解尽日忧烦,陆游纳了一名小妾,系驿卒之女,尚能赋诗连文。今存其词仅一阕《生查子》:“只知愁上眉,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逗晓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连住”,虽则寡淡,倒也清新。陆母最看不惯女子弄墨惑子,不到半年,这位小妾又被陆母逐出陆家门外了。
陆游意兴索然,流连酒肆,徜徉山林,悲愤难舒之时,更是思念唐婉。一日,陆游情不自禁地走进了当年曾和唐婉多次携手相游的沈园。他漫步小桥流水,徜徉竹巷花丛,忽见湖水岸边,柳荫石几,一侍女側立,有男女二人对坐饮酒,大似自己旧时情景。仔细看去,那女子正是前妻唐婉,那名男子自然是唐婉后夫赵士诚了。三人对视,内心都是风云激荡,只是场面尴尬难收。不意赵士程竟劝唐婉:既是你旧时的亲戚,何不前去相见?唐婉起步在前,侍女持酒在后,向陆游走来。及至近前,竟是四目相视,无语凝噎。唐婉拿过侍女的酒杯,玉腕柔荑,举杯齐眉,忍悲含泪,敬献陆游。陆游惊情感义,愧毁悲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唐婉投过来深深的惊鸿一瞥,转身低首,脉脉离去。锦衣罗裙留下了美丽的倩影,钗环配饰留下了惊世的词牌。于是,沈园的照壁上就印上了红酥手,泼上了黄藤酒,这阕《钗头凤》因唐婉的凄婉而美丽,因陆游的至情而流传,让八百六十年后的今人还能深切感知红酥玉手的魅力,还能凝神品味黄藤苦酒的清香。
唐婉回到赵士程面前,不胜凄惶。赵士程是皇家后裔,门庭显赫。他对陆唐之事早已知情,只是性情通达,不忍委屈唐婉。这也是唐婉不幸中的万幸。可唐婉太过重情,魂牵梦萦的还是陆游。不必埋怨唐婉改嫁,唐婉再嫁,那是无奈。在封建礼教极重的年代,一个被休弃的婉丽才女,孤寒寡冷,众口铄金,举步维艰,无处托身,怎能度日?赵士程迎娶唐婉,是初娶还是续弦,无资料可查,可他无论是娶是续,都是一个错误,他的通达可能掩去了一个优秀男人应有的心理认知:一个曾经沧海的优秀女子,心里若被一个男人填满,那是要带进坟墓的。所以赵唐之聚,不论唐婉怎样温顺,也不论赵士程如何豁达,结局总归都不会尽如人意。续酒乏味,赵唐二人起身了,侍女相陪,向园外默默走去,继续着二人前程未卜的故事。
陆游归来,精神恍惚,神情凄迷。爱妻已成人妻,真情一如旧时,愧悔痛惜,如何担承?只有整日短酒引泣,长歌当哭,临河望水,登山凝天。时光越久,对唐婉的思念非但没有缓释,反倒思之愈切。“泪掩妆薄,背东风伫立,柳绵池阁。慢细字,书满芳笺,恨钗燕筝鸿,总难凭托。风雨无情,又颠倒绿苔红萼。仗香醪破闷,酒酲萧索。”在这种诗酒陪伴的情感煎熬中,陆游丧魂落魄地打发着青春的时光。
一年过去了,唐婉仍然记挂着沈园的匆匆一晤。一个日暖风轻的春日,唐婉只身一人,再游沈园。她漫步在沈园的碧草幽树、曲径回廊,心中或有所期,果真在沈园的照壁上看到了陆游的《钗头凤》。于惊喜之中,细细品读,唐婉内心渐渐风激浪涌,以致泪流满面,想陆游之情,忆婆母之恶,思自身之凄,虑人生之难,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得提起笔来,也和了一首《钗头凤》,提在陆词之后。于是,沈园的粉墙上,双凤齐飞,掠过宋元山川,穿越明清云雨,栖落今日江汉,溅起一束中华文坛上永不衰减的光芒。
唐婉词中,虽有对“人情恶”的泣血控诉,但重要的是展露出唐婉再婚后的生活状态,一句“咽泪装欢”,让人肝肠欲碎。前夫有情,后夫无辜,唐婉良善重情,既不能伤及无辜,又不能割断多情,既要掩饰对前夫的刻骨之思,又要恭谨地对后夫曲意奉迎,个中滋味,不忍咀嚼。陆母为恶,毁其终生,衘悲含怨,长积于心,弱质女子,何堪其煎?而“病魂常似秋千索”,则透露出唐婉因长时伤情而致伤身染疾了。
唐婉归去后,回味陆游词句,更忆起同陆游的童年之乐、少年之娱、青年之情。相恋而不能相聚,相爱而不能相守,相思而不能相见,千般情思,集于一身,伤心蚀骨,病体难支而日臻憔悴,数月迁延,终至魂若游丝、气息奄奄了。是年秋,唐婉芳魂离身远逝。唐婉一生,虽则可叹,可她因情而生,守情而活,为情而殁,虽然短暂,但情丝垂韵,玉骨留香,也算是人生的精彩。
秦桧死后三年,朝廷启用陆游。陆游先入闽任宁德县主簿,再任圣政所检讨官。淳熙三年,镇蜀将军范成大邀陆游至幕府任参议官,陆游开始投身军旅。蜀地位于抗金前线,陆游幼年即怀抗金救国之志,既已身在军营,决意抗胡杀敌,“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表明了陆游通宵达旦、忙于抗金的振奋心态。可当时南宋朝廷的抗金形势非常复杂,主战主降两派的斗争异常激烈,加之朝廷明抗暗和,终使恢复中原大业难成。陆游把满腔忧愤寄于诗词,很多爱国名篇即是出于这一时期。
后来不管陆游是任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还是在福州任上,也无论陆游怎样忠君爱民,都因朝中群小为恶而备受挫折,致使三十年从军为政生涯功业难成。他在离开小益时作了一阕《蝶恋花》,下半阕是“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即是以惨痛的现实对上天的拷问。后人据此多有陆游从军为政三十年绝无悼亡之作的说法,似乎还应再加推敲。爱妻被逐,陆游愧悔难当,唐婉早逝,陆游通断肝肠,陆游思妻悼亡,终其一生。对国忠者情必坚,尽管陆游为军从政,专心为国,可他没有一天忘掉亡妻。绍兴四十年,陆游四十六岁。重阳节时,陆游自山阴启程入蜀赴夔州通判任所,途经唐婉故乡之塔子矶,见枫林染血,秋菊飘黄,一时悲从中来,无限哀意,化作悲吟,“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痛悼之意,不能自胜。即使是在励志抒怀、感时伤世的词作里,下半阕也往往由金戈铁马、世衰民艰不经意地滑向梅韵竹影、柳月江风。“杨柳院,秋千陌。无限事,成虚掷。如今何处也,梦魂难觅。金鸭微温香缥缈,锦茵初展情萧瑟。料也应,红泪伴秋霖,灯前滴”,对自身,都是因情而致的情景白描;;对她人,都是因情而致的异乡揣测,深切的人鬼之思,隐约地飘出词外。“漫倚楼横笛,临窗看镜,时挥涕,惊流转。花落月初庭院。悄无言,魂销肠断。凭肩携手,当时曾效,画梁栖燕”,更是看镜惊心,见景忘情,不能自己,庭院的旖旎旧事,清晰地浮现眼前,令人读之怆然。更有“风雨催凉。相逢共话情都旧,生死茫茫”句,竟是直悼亡魂了。
陆游与唐婉新婚后,二人曾经共采菊花为枕。枕上溢香,枕外留韵,寝纬漾红,雕床透雅,高洁心情。为此,陆游曾作《菊花诗》一首,以誌洁情雅趣,颇传于人。可惜如此春光无限的诗篇,已佚亡不传了。淳熙十四年,陆游六十三岁,时于浙江严州军州事任上。深秋之际,陆游于郊外见秋菊盛开,即又采菊复缝菊花枕囊。眼望菊花,旧景重现,凄然有感,遂成绝句二首。其一是“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四十三年”,是从陆唐二人结婚之年算起。这是陆游从军为政三十年之中的最后一首诗作,深情哀意仍然系于亡妻。
名词《卜算子.咏梅》也是写于为政时期。历代词评,都说陆游咏梅词是作者以梅自喻,咏梅言志,这无疑是不错的。可综观陆游浩繁的写梅诗词,不难看出陆游对梅花似乎情有独钟,还似乎另存深意。“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这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是写落英飘零,而坚守高洁。这可以是自喻,也可以是喻人;“江路疏离已过清,月中霜冷若为情,不如折向金壶储,画烛银灯看到明”,是写金壶藏梅,自怜自赏。这完全可以说是喻人,若再看成自喻,就与情景不合了。作者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如梅花般凄然、美丽、高洁的倩影,有意无意地触动作者的心弦,让作者的笔下时而自然地飘出几缕伊人的清芬。“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前一句写自身是无疑的,后一句就排除不了伊人入梦、携恨带香。成都城南有蜀王旧苑,尤多梅,皆二百余年古木,陆游见之,作《月上海棠》,中有“淡淡宫梅,也依然,点酥剪水。凝愁处,似忆宣华旧事。行人别有凄凉意。折幽香,谁与寄千里”句,惜梅之意转了,借眼前之梅而悼千里之梅,因梅思人之意就清晰可见了。细品陆游咏梅诗词,无论是俦作唱和,还是舒愤自勉,无论是怜香惜蕊,还是寄情托志,总有一股悲情的幽怨,和着苦涩的清香,汇成隐约的悼亡之意。陆游词作,传世的共136阕,期中咏梅词不在少数。词中往往有数枝梅花,几点嫣红,注视久了,就会慢慢洇成一抹血色,让人心惊;也总会于血色之中隐约飘出芳魂丽影,让人心动。即使那阕咏梅词的巅峰之作《卜算子》,散发出的词韵似乎也不全是自喻的坚贞味道,谁又能断言“零落成泥碾作尘,犹有香如故”的梅香里不含几缕“久沉泉下土”的玉骨的清香呢?
三十年从军为政生涯中,陆游五次被贬。淳熙十五年,陆游被贬回家乡,再不起用。陆游忠君爱国,勤政为民,而屡遭罢贬,这种宦海浮沉、屡受挫折的人生经历,使其还乡后所写的悼亡词作透露出深沉的悲凉。
没有了官职,没有了公务,陆游彻底地成为闲人,可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清闲。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会牵动他对唐婉的深深思念。把酒无朋,联诗无侣,折柳独身扬手,寻梅缺少一人,只能把无尽的哀思寄于诗文。哀伤不能排解时,陆游往往独步沈园。沈园既是他的伤情伤心之地,又是他魂牵梦萦之处,这里有与爱妻携手相游的回忆,有与爱妻匆匆一晤的珍惜,有和爱妻无言永诀的痛惜。淳熙十九年,陆游六十七岁。满怀对于亡妻的思念,陆游走进沈园,发现沈园早已易主,大非旧时模样。再辨旧时题词,只见壁题漠漠,顿觉幽梦茫茫,遂作七律一首。诗前自序,“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读之怅然。”序中的“四十年前”约系虚数,并非实指。诗中发出“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的凄然慨叹。斯人已逝,阴阳阻隔,既是痛彻心扉,又是无可奈何,只有“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了。
思念绵绵无尽期,陆游的心事,除了翘首中原恢复,就是思念亡妻唐婉。陆游七十四岁,复游沈园。四十年前,陆唐沈园的匆匆一晤竟成永诀;四十年后,沈园垂柳老矣,而桥下碧波依然,那惊鸿掠影的旧景还能重现吗?万千情思,盈心荡腹,于是陆游两首意切辞工、流传最广的悼亡绝句便流诸笔端。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士,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样的哀思持续到八十岁的时候,陆游体力不支了,可内心停泊的港湾仍是沈园。身不能到心能到,沈园不时入梦来。追忆“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的梦中情景,陆游写出了《十二月二日梦游沈氏园亭》二首,其一为“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痛悼亡妻,哀不自胜。一个八十岁的羸弱老人,能够经受住如此撕肝裂胆的情感煎熬吗?陆游偏偏不能释怀,八十二岁时,病体刚刚见轻,又去了沈园,又做了一首《禹词》,面对空寂的沈园,对苍天发出“故人零落今何在”的质问,眼望残壁题词,掩不住“空吊颓垣墨数行”的泫然。
至情为圣,专情为贞,随着年事越高,思念亡妻之情愈烈。太老了,走不动了,孤卧江村的陆游,辗转于床第,俯仰于病榻,迁延数年,生命渐萎。忽一日,突觉病体见轻,体力微复,就有了外出走走的冲动,八十五岁的陆游又向沈园挪步了。此时的沈园经过新主人的整理,正是花繁草茂,可是景物改变了许多,一半依稀依旧,一半面目全非,大非与唐婉携手相游的旧时情景。物仅半识,人面早非,陆游感慨万端,遂作《春咏》一首:“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作罢满怀无限的怅惘,踉跄出园了。这是陆游与沈园的最后一晤,这是陆游对爱妻所作的最后一首情诗,这是陆游对亡妻所作的尘世告别。陆游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于十二月二十九日,阖上了双眼,再没睁开。时为嘉定二年,陆游享年八十五岁。
一位江南情圣永逝了。
一颗文坛巨星陨落了。
自此,山阴萧索,沈园寂寞。
热闹的在地下,一位龙钟老者,迈着蹒跚而坚定的步伐,去寻唐婉的芳魂玉骨。他想带去迟到的问候,他想倾诉六十二年的如鲠在喉,还有,为金钗拂尘,为爱妻把酒。
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聚时爱之二十三年,散时思之七年,亡后悼之五十五年,正好是陆游的整个人生长度。陆游生于1125年11月13日,他是以生命开始的形式开始了对唐婉的红尘之爱;陆游病逝于1210年1月26日,他是以生命结束的形式结束了对唐婉的尘世之思。陆游活到八十五岁,对唐婉思恋 了八十五年。这是生命的恋歌,下可动地,上可惊天,让古时的无数情种为之倾倒,让现世的无数男人为之汗颜。陆唐之恋,贵在绵长,贵在温婉,贵在女人以性命相许,贵在男人以生命支付,尽管没有梁祝化蝶的激烈,但无论如何,陆唐之恋在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的情史中都堪称经典。
唐婉头配金钗的新婚之日距今已整整八百七十年,那支夫君为爱妻插在青螺髻上的镂凤金钗 ,还在山阴的地下与玉骨同穴同眠吗?
注 1: 文中所有未注作者姓名的诗词皆系陆游所作。
2:山阴系浙江省绍兴地区历史上一个县,今已并入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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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凤阁,辽宁省凌源市人,大学学历,从事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