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下那杯酒
文/沈德红 编辑/素颜
二奶奶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她就那样安静的躺在炕稍。本来小巧玲珑的身子,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似乎看不见她身体的轮廓。
二奶奶整整八十岁了。家里人对她生还的希望为零,所有的亲友都在静候她的离去。因为二奶奶是瓜熟蒂落的年纪。
可就在第四天早上,当一轮红日喷薄欲出,粉红色的朝霞映红了天边时,二奶奶醒了,而且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喝酒。一家人都感觉特别惊奇,二奶奶是旧社会生人,每天颠着三寸金莲,屋里屋外忙着,是个很精干的人。我记忆最深的就是二奶奶那双小脚,像两只小船,在我眼前游来游去。还有绣花鞋上的那对鸳鸯,栩栩如生,我看也看不够。
大叔是二奶奶的大儿子,他是三中全会后第一个养羊专业户。凭着精明的头脑,成了新时代的万元户。家里因为有客人常来常往,酒有的是。就一杯酒还是不在话下。大叔半信半疑的倒了一杯酒,用小勺小心翼翼地给老妈妈喂了下去。没想到,二奶奶喝完那杯酒后,慢慢的好了起来。
从此以后,二奶奶每天早餐时,都喝一杯酒。她时常给大家说她昏睡时,去过十八层地狱。她遇到了一个白胡垂肩的老者,正在监督行刑。那些似人似鬼的人,有的在下油锅,有的在挖眼睛……
二奶奶吓得大叫起来。那个白胡子老者听到叫声,回过头,看到二奶奶惊愕地说:你快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你还有十年的寿命。要记住每天小酌一杯酒,谨记!说着就蹲在地上,叫二奶奶踩着他的肩膀上去了,二奶奶看到了眼前一片殷红,就慢慢睁开了眼睛。大家对她的话都是持怀疑态度,都说她是老糊涂了不必跟她认真。
二奶奶九十岁,还是那个时辰,大叔看老妈没过来吃饭,就去叫她,咋叫都没反应,才知道老妈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离去了!而且二奶奶昨天刚过完九十岁生日。听妈妈说,二奶奶那个时候,面色红润如少女,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特别安详的去了。从此以后,二奶奶的故事,一下传遍十里八乡,甚至更远的一些地方,也是父亲给外人讲的最多的故事…
二奶奶去世后,大叔的生活如日中天。他的羊发展到了五百多只。记得他有一次来我家吃饭。酒喝的特别多,说话时,舌头都在打卷。临走时,递给父亲五百元钱,他说我们家还很困难,有他吃的就有我们吃的。那年我才十三岁。这笔钱在当时的八十年代是一笔巨款。爸爸舍不得花,叫身体不好的妈妈拿着这笔钱,去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都检查完了还剩下好多钱。父母一直说,大叔人好,心地善良,就是脾气不好,爱酗酒。说第一个婶子,被他气的得了心脏病,才三十多岁就走了。
随着妈妈的讲述,我想起了那个刮着白毛风的下午。大叔赶着牛车,车上躺着一个人,用一个大牡丹花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爸爸把扶在车轱辘上大哭的母亲拉回了家,我一直听到大叔的两个女儿,还有三岁儿子的哭声,因为妈妈心脏不好,爸爸不叫她出屋去看,叫我看着妈妈。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大叔家,用手背擦着汹涌的眼泪。似乎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都是酒惹的祸,不喝酒是个人,喝了酒是牲口,生生把你大婶吓坏了……
大叔很快就结婚了。新婶子是个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个子很高。听妈妈说,因为不生孩子,所以被男人休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女,农活好厉害。我们村里喜种小麦,大叔家一百多亩地的小麦,都是大婶领着两个雇工在收割。
大叔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新婶子来后,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她对这一儿一女视为己出。特别对小儿子长生,更是呵护有加。大家都说,多亏她不生养,不然的话,后妈会给孩子气受。
大叔和大婶老是打架,我们家地不多,大叔家因为羊多,分的草场多。他那时已经买了四轮车,开了好多地。
我初中毕业后,父亲带着我去帮着收割麦子。在大叔面上我总说不累,可在父亲面前老是掉眼泪,我割麦子累得腰像要断裂似的疼。可我必须坚持。因为大叔会给我家两麻袋麦子,将近400斤,还清楚的记着,小麦是7毛钱一斤。这麦子能让我们一家人享用几个月。
吃饭的时候,大叔总是爱喝酒,而且没完没了,不让人撤桌子,你撤了,他再端上来。大婶忙着秋收就说他几句,他就把桌子掀翻了。大婶骂他不懂事理,他拿起菜刀,满屋满院的追她砍她。就那样,下午大婶还是带着我们去收麦子,她总是一边割地一边哭,我对大婶充满了同情,对大叔的感情很复杂,不知道他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而大叔却该睡就睡,一直睡到自然醒。
在这样打打闹闹的日子里,大婶掉的眼泪无数。好多次提出离婚,在大家的劝说下,不了了之。
弹指一挥间,大叔的儿子长大了,到了成婚的年纪。那个时候,我妈妈工作调动,我家搬到另一个乡里。因为家里,妈妈,大哥,弟弟三人都是教师,就我和父亲是修理地球的,最有时间,我就和父亲去大叔家,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爸爸赶得牛车慢吞吞的丈量了一天,才把一百多里地走完。天近黄昏的时候,我和父亲披着晚霞进了大叔的村子,我的故乡。大叔新盖的九间瓦房好气派。每三间隔离为一个独立的院落,都是用红砖起的院墙。屋里都分为卧室,厨房,客厅。装修的高档,时尚。三个院子分别是小女儿的,儿子的,和大叔自己的。儿子屋里的家具都特别流行,沙发、床,是雕刻的,雕刻着龙凤呈祥。我一问大叔价钱,一套三千元钱。
为什么小妹会在娘家住?我奇怪地问大叔。大叔告诉我,小妹相中了小学的一个老师。大叔对儿子女儿一视同仁,他拖人去提亲,条件是:不要彩礼,送一套住房。也不知道是嫁妆诱惑的,还是那个老师真的喜欢小妹,这桩婚事成了。
小生媳妇也很漂亮,对我很热情。
我晚上在大叔的客厅睡。因为那个屋安着双人床,在农村住惯火炕的我,对那个雕刻着龙凤的床爱不释手。大叔看我喜欢就说,这个床给我侄女睡吧,等到我侄女结婚时,我陪送你一套。我总想,如果大叔不出那么多事,他肯定不会失言的,我结婚时,大叔让亲友带来五百元钱,我记得我们村里,每户的礼钱是十元。
客厅靠窗户的写字台上,放着好多克什克腾报。里面有报道大叔事迹的文章《手拿养铲奔小康》我看了好多遍,我看到了大叔的照片,他拿着羊铲,站立在半山腰,头顶是蓝天白云,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前面的羊群,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花儿,开在绿色的地毯上。大叔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满脸络腮胡子,看着是那样的威武帅气。
大叔能上报纸,在我心里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对大叔佩服的五体投地。
小生媳妇在第二年春天,怂恿小生说服大叔,辞掉了给他放羊的夫妻。把她的舅舅,舅妈雇来给大叔放羊。那对夫妇我见过,三十多岁。男的忠厚老实,女的咋说呢?长的不丑不俊,走起路来,腰扭得特别厉害。那两只大眼睛顾盼生姿,是个很狐媚的女人,我特别不喜欢她。大叔把旧房子给他们住,对他们照顾的特别周到。
内蒙古农村都是以半农半牧的方式生活着,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村里的羊群要出场。大叔羊最多,有个独立的牧场,离村子大概五十里。这片草原,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景色相当美丽。
因为远,大叔每半个月开着拖拉机去一次。一是看看羊群,二是给那对夫妻送吃喝。可就在第三次去的时候,出了事。
在一个清晨,大叔的院里,突然来了警察,村里人才知道那个放羊的男人,喝药住院了。说是他放羊回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女人和大叔堵在了小屋里的火炕上,一气之下喝了药。那个女人在树林里找到的他,他的头枕在一个树墩上,已经昏迷不醒,她慌忙用牛车把他送到了乡里医院,好在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那个女人以强奸罪的罪名,把大叔告上了法庭。
大婶找了说和人,私了。大叔最后被无罪释放,那个女人撤了诉,大叔赔偿了两万元给她。夫妻俩拿着这笔钱搬走了。
小生媳妇因为舅舅的事,用离婚威胁小生,不许他和大叔来往,爷俩见面连话都不说。小妹那个老师丈夫,说是岳父给他丢了人,和小妹离了婚,找领导调走了。
闹得最凶的是大婶,她起诉和大叔离婚,竟然要把财产平分。大叔的羊,连送礼打官司,再卖羊赔偿,还有四百多只。大婶要分走二百只羊,十万元钱。大叔认为她一共和他过了六年,却要和他平分他十几年,用汗水积攒的家底,他不服,就和她打起了官司。他把像样的羊都杀了送礼,想把官司打赢了。他毕竟是个万元户,还认识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他去找昔日和他最好的哥们,畜牧局副局长时,几杯酒下肚,局长说,大哥,听我的,这官司就不要打了。你老婆的叔伯哥哥是公安局副局长。你是不会赢得。再打下去,无非是劳兵伤财罢了。大叔在离婚的协议上签了字,大婶毫不留情的分走了大叔的一半家产。
大叔从此以后,过着孤单屈辱的日子,头上扣着一顶(强奸犯)的帽子,村里人见到他就躲。儿女们也没人去他的家里看他。他的家,一下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
还清楚的记得他去我家时,当他走进我家院子里,我都没认出他来,他的双鬓都白了,胡子拉碴,头发盖住了眼睛,背也坨了。大叔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心里对他又爱又恨,我心疼的抱住他哭了好半天。
晚上,我父亲问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他说不知道,那会酒喝的太多了,只记得那个女人使劲的灌他,两眼如同电流,电的他是晕头转向,眼前是她扭动的腰肢,耳边是她嗲嗲的声音。他就是困,睁不开眼睛,啥也不知道了。妈妈分析说,是那个女人设的圈套。可是事到如今,无凭无据,也挽回不了什么了。这都是酒惹得祸。叫人算计了。
大叔说,他这次来,是叫爸爸去他家看看,有需要的东西,拉回来用。他要去城里住了,村里他呆不下去了。
父亲说,不去了,你有儿子,将来还要指望他养老送终。我不去添乱了。好在城里离我家近,你就多来几次吧。
大叔把所有的羊,分给了三个孩子。用手里的存款,在城里买了十间房子的大院,自己住了两间,余下的都出租。过着清淡的单身生活,再也没有成过家。有人提亲,他总说,最毒莫过妇人心,怕了。自己过吧,省心。如今,大叔已近七十岁高龄,我也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了。听弟弟说,他过得很苦,儿女们都不去看他,他每天衣着邋遢,还是爱喝酒,不过清醒时,总是对大家说,不要酗酒,酒这东西,喝适当了,活血化瘀,修身养性,我老妈喝酒就喝一杯,活到九十岁。我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丢了老婆和孩子,再也找不回来了,后悔莫及。
我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想念大叔,那思念总是酸酸的,带着苦涩的味道。我在心里说,大叔,如果当年,你能放下那杯酒,你的生活将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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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红,女,辽宁人,北票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江山文学网绿野荒踪社团社长助理。作品散见于《克什克腾报》《辽宁邮政报》《蒲公英报》《北票市报》和《二月文学》《金秋二月文学》《河流》《古侠文学》《眉县文艺》《辽海散文》《望月文学》等杂志。小说、散文曾在网站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