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立春
文/葛桂林 编辑/素颜
辽西的冬天往往临近尾巴梢子时,天气才怪呢。山间的积雪像老太太掉落的稀稀疏疏的白头发,东一溜子,西一溜子,遇上一阵子初来乍到的毛毛愣愣的春风,便刮得找不到北了,就剩下一片片枯草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紫玉拧开自来水龙头,又推上水泵的刀闸,听听管道里连放屁的动静都没有,瞅瞅见底的水缸,心的话,赶紧挑水吧。接着就是村长的电话,其实村长不来电话,紫玉也想到了,挑完自己家的水,就喊在外忙的丈夫,快给孤寡老人挑水。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明天就打春,年年立春这天水管子冻住,会持续一段时间。
紫玉挑完了水,就扔菜窖一个麻丝袋,快速下去,装满了大萝卜。顺着菜窖的阶梯慢慢地举上来。
紫玉把带着泥巴的大萝卜拿出来,用手摩挲着泥,挺长的“绊倒驴”萝卜绿绿的,她一揪萝卜缨子,放在一堆,这个呢,一会剁剁喂鸡,鸡吃了,也去火呢。她抄起干瓢,舀了一瓢清水,开始在水池子冲洗,把大萝卜洗好了,摁在菜板上,就听“喀嚓”一声脆响,这个大萝卜指定没糠。紫玉扬着脸,笑了。上去咬了一口,嗯,没糠,真脆。
紫玉是上河村的村民组长,上河村和下河村都在大凌河的中段,统称凌水村。2012年洪水泛滥,上河村的水库放水,把下河村的大棚都淹了。紫玉想着,就去了儿子和儿媳的大棚看看,看看有什么蔬菜可以给下河村拉去,也是上河村村民的一点心意啊,儿子要钱的话,自己先垫上。紫玉一问儿子,儿子说,别说我姥姥在下河村,就是不在,我们上河村和下河村本是一个村,我们有蔬菜吃,就有他们吃的,马上过年了,我开车送去几车。紫玉笑着对儿子说,那就定准了,下河村还有三个小组,这两天必须准备几车。我今天背点大萝卜先去,明天立春,得让乡亲们都吃到。
其实紫玉心里也明白,她大可不必去照顾婆婆,她和原来的对象李国海都没结婚,算不上什么婆婆。如今,婆婆老了,今年下河村又发了洪水。妈妈来紫玉家避雨时,说,村里提前通知了,水库上游的水注满了,再不放水整个县城都保不住,人们都撤离了。紫玉问妈妈,我婆婆呢?她呀,村里会有安排的。
紫玉是每年收回土豆就种白菜,再种几畦子大萝卜。紫玉会拿着萝卜撅,紫玉撅不断,就找到田边一块被雨水冲的白白的田界石,她端详一下石头上面正好有刀一样的棱,紫玉对着石头,只听一声脆响,“啪嚓——”大萝卜就一磕两瓣了。紫玉这时一手握住一瓣萝卜,看看田地的四周,如果有邻居大婶,叔叔什么人,就问问大家要不要,大家总是说不要,因为家家都有。有老农还说了顺口溜,什么“……家家有萝卜,病从何处有。”紫玉早就听妈妈说过,萝卜能顺气,吃了萝卜百病不犯。
紫玉的妈妈躲过了汛期回了家。下河村在村、镇的带领下,又重新开盘建房、打井,但庄稼人是需要时令的,种大白菜、种大萝卜的时候眨眼间就过去了,收拾大棚的残局也不赶趟了。她们没有大萝卜,紫玉就想着送大萝卜了。打春就打春吧,人们的汗毛眼儿都开了,却不禁冻了。其实,有四季才是人生呢,人情是暖的,人情到任何时候都温暖如春。
说起种萝卜,当然也没有死规矩、固定的时令。萝卜就算是蔬菜,不是什么玉米高梁,不属于庄稼。庄稼人从春季忙着种地,一天天地去地里看,看小苗是否破土,那个韧劲是无法想象的。那个时候,紫玉也着急,紫玉十七岁就跟着妈妈去责任田,种完地就盼着下雨,结果雨一直拖到一个月后才下,整个一片苞米地就钻出了像赖歹(狼)毛似的几株庄稼,稀稀拉拉的。紫玉种的品种还是很值的“丹育15”。什么叫“值”呢,在庄稼人说,“值”就是生长期短,在115——120天。在秋分后,上冻前,紫玉坐在田畴上掰着指头查天数,查节气。看看种什么赶趟。紫玉一个指头一回弯,“……清……谷雨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紫玉去种子站买新种子想回来重新播种,可是就没有选到生长周期短的。
紫玉站在垄里端着锄,一边锄地一边慨叹,还是攒点啥吧。“攒”也是庄稼人补苗的用语。紫玉望着那一块块像秃疮一样的黄土地,都说,七不翻,八不攒,看来连六成苗都没有,还是攒点吧。攒谷子?攒黍子?赶趟倒是赶趟了,不是被长高的苞米遮得抬不起头,蔫吧死吗?紫玉抹了把汗水,往手心吐口唾沫,抬头看见妈妈除草已经落她很远了,还是快干活吧,瞎想什么啊。追上妈的原因很简单,紫玉这段地上没苗。就说,妈妈,这地就这么着啦?妈妈抬起头,揉了一下额前滴汗的秀发,不这样能怎么办?天也不下雨?挺着吧。
矮矮的玉米秧在阳光下,懒懒地生长着,经过半个月时间,才下了一场雨。后来的雨水一直没有下透。玉米秀穗的时候又不下雨了,致使玉米无法授粉。紫玉看到了老天这样不公平地对待庄稼人,都急哭了。妈妈说,秋季不会有什么好收成了,赶紧去空地撒大萝卜籽吧,攒些大萝卜,我们也好过冬。那年紫玉的爸爸就出去打工了,人家都成了万元户,自己不能落后啦不是?那个冬天还是不错的,是个暖冬,立春也早早地来临了。春打在年前了,温暖提前来到了。县里下来了指标,紫玉一家和很多村的村民一样,一起去县粮库领了国家补助的粮食,国家一分钱都没要。
在秋收的时候,秋风呼啦啦地吹,紫玉和妈妈一身汗水,也不怕被苞米叶子拉伤,把没有几个籽粒的苞米棒装在麻丝袋里,紫玉一猫腰,两手掐住袋子腰,妈妈托起袋子底,一用力,就把苞米袋举到紫玉肩头,紫玉一个踉跄,被妈妈扶稳了,妈妈关心地问,紫玉,行吗?我说我背,你就是逞能。妈妈,我行。就呼哧喘着,推开绊绊拉拉的苞米,还得小心脚底下的大萝卜往地头走。刚到地头,一抬头,却发现一个女人在那里拔萝卜,紫玉扔下袋子就吼:谁啊,怎么偷我们家大萝卜?
那女人一激灵,怎么,是你家的萝卜啊?我寻思是野生的呢?
野生的?你没看到是我们的地头吗?我们攒的。
紫玉看清了,那女人红着脸,正是李国海的妈妈。李国海家和紫玉家不对付,李国海的爸爸总欺负紫玉的爸爸。那年,爸爸推着一推车大萝卜从岭地下坡,因为车子沉,爸爸就把推车腿摁在地上,往下拖拖着走,挡了后面分菜人们的道,紧接着就听一个人吵嚷着,挡什么道,不快走!紫玉的爸爸不敢吱声,他怕打仗。就想躲着他,他放下推车,跑上去就给紫玉的爸爸一拳。
紫玉的爸爸的车子没扶稳,一下子车把撅起来,一声衣服撕扯的声音,就扑到车上,随着车子连滚带爬地滚到沟里。社员们给他抬回家,紫玉的爸爸疼了脸色蜡黄,哎呀哎呀地叫,前胸后背不敢动弹,队长急忙喊了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轻轻地摸摸紫玉爸爸的肋骨,说,肋骨断了两根,不能动,我给你打点青、链霉素养着吧,至少养半年吧。
那日,李国海偷偷地买了两包饼干、两瓶罐头,去见紫玉的父母。紫玉的父母对紫玉破口大骂,差点没踢到紫玉身上。
国海说,叔叔和婶子啥是骂你,那是骂我呢。
你也够大胆的,第一次去就叫妈妈,还劝妈妈别骂了。
那有什么?我们俩好,早早晚晚得叫妈妈。
紫玉说,我是怕了,我不敢去你家了。你妈妈也够厉害的,我家地头种了几棵萝卜,你妈妈就说不是我家的,她拿回去一大筐,你吃啦,没噎着吧?
紫玉,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你的气也不小啊。
都是你妈妈把我气的,说着,紫玉都觉得浑身哆嗦。国海,将来到你家,你说说我怎么面对婆婆?
时间就像刀切大萝卜,一片片的,一层层的,细腻而甜润地度过。尽管两个有隔阂的家庭百般阻扰,两个人还是偷偷约会,没有办法,两家就要给他们完婚了。结果国海却提出分手。紫玉找过几次国海,以至于哭着求国海,国海都说,我们性格不和,怎么能结合呢?
紫玉说,我们两家的大人不是同意了吗?没意见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
那也不行,你记得那天我为什么去上坟吗?
上坟啊,结婚前都要告诉一下老人呗。
上坟我恍惚看到我爸爸了,我爸爸瞪着眼睛,不许我和你结婚。
上坟就是个祭祀,是给活着的人看的。都看着活人遭罪,谁看到死人享福啦?
国海猛地晃动头,转过身去,非常坚定地说:紫玉,你一定会找个好人家,一定幸福的,你走吧。我已经在爸爸的坟头做出决定,过了年就是深圳打工。
我们结了婚,你一样去啊。
不可能。国海抛下一句冷冷的话。已经不去看紫玉,不管紫玉如何怔愣,急急地走远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变故让紫玉无法适应,紫玉差点晕倒。眼看就是六九头,该打春了,这一打春,万物都融化,连树上的麻雀都叽叽喳喳叫的欢,大喜鹊都嘎嘎地叫着翘尾巴。紫玉她怎么就感觉浑身发冷呢?她向后退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摊在一个暖暖的怀抱。她的耳边是妈的话语:紫玉,我的好女儿,你受委屈了。国海提出不干,就算了,都是命啊。
紫玉依在妈的怀里“呜呜呜……”地哭开了。
不,我一定等他回来。
紫玉的妈妈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地捋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过了一会,紫玉也哭累了,觉得妈妈也很累,就急忙翻转身,抱着妈妈,小声说,妈,我们回家吧。
妈妈看到女儿大哭一场,没事了。才说:明天打春了,把大萝卜准备一下,可能是七点十分。
嗯。妈妈,我下菜窖,往上拿。菜窖里要比上面温暖,紫玉想,人要是活在菜窖里,与世隔绝就好了,也没有这些烦恼了。紫玉擦擦眼角干白的泪迹,哼,国海啊,你究竟怎么啦?这么反常啊?就是你去打工,我也等你回来把事情挑明了。
原来国海先去医院做了体检,可能是在外面睡凉了,直接影响他的生育能力,他想去大城市挣了钱,治好这个病,就狠狠心,和心爱的紫玉断绝了关系。
紫玉在家苦等了两年,等回来的却是残疾的国海。国海在深圳打工挣了钱,帮助弟弟完成了学业,去治病途中,却遭了车祸。
紫玉说什么也要嫁给国海,国海为了离开紫玉,竟然自己推着轮椅去钻汽车……几个人强拉硬拽地扯回来,直到紫玉答应离开他为止。国海的创伤很大,紫玉经常去看他,安慰他,国海因为病痛的折磨,时好时坏,患了抑郁症,最终还是自己滚下一条坡路,头撞到石头上,离紫玉和老妈妈、弟弟远去。过后一想,国海的命运真够悲惨的。
紫玉悲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决定承担起这个家,把婆婆当自己的亲妈养。后来,婆婆找到村长、和紫玉的妈妈,还有很多村民来家里调解,终于把性格倔强的紫玉劝回了家。
又一个立春时节,妈妈挎着筐,对紫玉说,紫玉,打春了,去菜窖拿几棵大萝卜吧。紫玉忽然想到婆婆家还没有。紫玉面对春天的暖阳,脸上也有了些许的光彩,一向阴霾的天空,乌云尽散。经过时光的流逝,让紫玉更加坚强。
妈妈高兴地说,看到你活泼泼的样子,我一百个放心。去吧——
紫玉欢欢乐乐地拿大萝卜上来了,那笑脸,就像刚刚收回来的紫心大萝卜,红红的,鲜鲜的,脆脆的。
夏天。紫玉经过别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处得很好,结婚那天,紫玉问丈夫,国海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我每年都去看看她,你同意吗?
丈夫说,我没了双亲,是大爷把我养大的,大爷没了,全村人抚育了我。你把她当妈妈,也是我妈妈,我能不同意吗?
紫玉揉着湿润的眼睛,嗯,我一回娘家,就去看看婆婆。
后来,紫玉勤劳能干,带头扣大棚,种蔬菜。在她被上河村村民推选为组长后,就把大棚交给了儿子管理。村民都富了,忘不了紫玉这个女强人,女带头人。紫玉当上组长后,仍然在村里村外来回跑,还伺弄自己家那片菜园子。
这次去婆婆家,紫玉背着大萝卜就上路了。十几里的沙路在紫玉脚下根本不是个事。不到晌午就到家了,她把两棵大萝卜扔到屋,妈妈出来说,快点回来吃饭,今天是小年,我马上煮饺子。
哎——紫玉答应一声,就奔婆婆家。她突然听到水筲的钩子“吱扭——吱扭……”响,一看是马大哥。问:马大哥,你分到我们村子挑水啊?
啊,是紫玉回来了。你们村子的水都挑了?
嗯,再有五天就过年了,偏偏这个时候水管子冻,那些打工还没回来的人家,都得挑啊。
是啊,谁都有老的时候,全靠社会的关心,乡村需要和谐,需要正能量。
紫玉偷偷地笑了,这个老马,还挺会说,听起来暖心窝。
老马把水筲放在井台边,又问,你肩上背的啥啊?
你猜呢?
老马想了想,哈,我知道了,明天立春,是大萝卜。呵呵,你先放这里,给我留两个。
紫玉撂下麻丝袋,你看着这样,我拿一棵给婆婆送去,剩下都给你。
你婆婆?老马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知道了怎么回事。竖起大拇指,二十多年了吧,你还是经常照顾婆婆,紫玉,你真是活雷锋啊。
紫玉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做得还不够,你看,我为啥都给你呢,是让全下河村的人都吃上大萝卜。大哥,你看看这么办行不行,你回家把萝卜切成片,你给每家挑水都扔水缸里一块,让全村人都尝到。
紫玉,这样很好啊,我会家家送到的,立春,咬春,就那个意思吧,给整个村庄带去温暖。
紫玉开心地笑笑,瞅着马大哥认真地说,大哥你再去村里大喇叭通知一下,明天、后天再从上河村送来几车蔬菜,给村里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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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桂林,农民,辽宁建平人。《小小说大世界》、《江山文学网》签约作家,东北小小说沙龙成员,辽宁省、朝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时代在《朝阳日报》等报刊发表20余篇诗歌、散文。近年来,文学作品在《文学月刊》《作家选刊》《作家天地》等数十家报刊发表;在起点、红袖、天涯、江山等网站发表百万字长篇小说;《移动手机阅读》发表长篇小说3部。迄今,已有4篇小说分获地方及国家级重要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