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爸妈回家过年
文/齐凤阁 编辑/雅贤
人上岁数了,容易回想童年的事情。
童年是树根儿,人生的枝枝杈杈都从童年长出来。枝枝杈杈是麻烦,都是童年惹的祸。童年是啥,谁也答不准。用年龄去限定它,准生涩;用天真去解释它,太笼统。若是模模糊糊地比一下呢,也只是朦胧地觉得童年好像不化的雪,无风无尘,心里晶莹到地角天边;也像不落的花,脸也烂熳,心也烂熳;还像不醒的梦,让人随着性子在云天间飘荡。若是雪溶花落,梦就醒了,梦醒之后,细雨微尘,轻沾慢染,就显出了沧桑的颜色,也就不再是童年了。
童年的事情确有很多有趣有味,比如水中摸鱼,比如雪地套鸟,比如过年上坟。
(一)
每到年根儿,父亲上坟时总要领上我。
记不清是我几岁的时候,又到了年根儿,太阳刚刚露红,父亲就领着我上了东山。东山坡上,枯草裹着的几个黄土包的四围,稀疏地长着几棵一人多高的山枣树,树上总有落不净的红如油灯火苗似的山枣。这枣经秋历冬,霜浸雪润,比秋天的山枣甜得多,我就嚷着要山枣。父亲抬头看看山枣树,说,等爸上完坟就给你摘。父亲走到坟窝门前,弯腰拔掉枯草,拾净枯叶,坟窝前就出现了一小块平地。父亲掏出纸来,放在地上,又从兜里掏出几块硬如石蛋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坟窝门前。见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几块果子,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一块递给了我。父亲接着跪下身去,点燃黄纸,说:“爸,妈,明儿个就过年了,儿子接爸妈回家过年去,今儿个就和儿子一起回家吧!”
我没见过爷爷奶奶,可我已经知道人死了就不能活了,咋还能跟着父亲“走”呢?就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见我盯着他,就说:“三儿,你等着,爸上树给你摘枣。”父亲爬上树去,边摘边往兜里装。树下柴草太深,山枣是不能往树下扔的。我心里高兴,就咬了一口果子,果子很甜,却很硬,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响。
有人上山来,是一个小老头,后面跟着一只大黄狗。黄狗见我吃果子,就离开主人,向我跑来。跑到近前,就扬头直直地盯着我手里的果子。我很害怕,边后退边双手扑打。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作势欲扑。我吓得哇地一声哭开了。父亲大吼一声,跳下树来,双脚踹向黄狗的腰背。黄狗嗡咛一声倒地,顺着山势往下打了两个滚,低吟着爬起来,蔫蔫地走向主人。主人急急地摸摸黄狗的腰背,起身看着父亲,眼泛怒意。父亲双手抱拳,说:“老哥,实在对不住了……为了孩子……一时性急,兄弟先给老哥拜年了。”小老头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父亲转身抱起我,说:“三儿,别怕,有爸呢,啥也伤不了你。”
父亲抱着我坐在山坡上,我在父亲怀里抽泣。父亲说“别哭了,冻手了吧,爸给你焐手。”父亲的一只胳膊顺着我的肩头拢下来,把我拢在了他的胳肢窝,一只大手攥住了我的两只小手。不冷了,身上心上都是暖的。父亲向我嘴里塞了一颗山枣,又掏出山枣装进我的衣兜里,我破涕为笑了。见我笑了,父亲也笑了,随手掏出烟来卷上点燃,惬意地吐了一个烟圈。
三三两两的人们上山来,散落在远近的坟包前。
“爸,他们也是来接爸妈回家过年吗?”
“是,有儿有女的家家都接爸妈回家过年。”
父亲说完起身,围着爷爷奶奶的坟慢慢走了一圈,不时踩踩坟上的裂缝,接着爬上坟头,双手捧起细土面,又让细土面从指缝慢慢溜下。我说:“爸,我也玩土。”父亲说:“爸不是玩土,爸是灌璺修房子呢,要不房子漏雨。”
我满腹疑虑,“房子漏雨?”
“啊,这片坟包和村里一样,也有平房,也有瓦房,平房顶得撒沙拍实,瓦房顶得串瓦找瓦,哪年都得修一回,当儿女的让爸妈的房子漏雨,先人们笑话,爸妈在那边也抬不起头来呀!”
我就痴痴呆呆地看着这片黄土包。
看着看着,我也爬到父亲身边,捧土灌璺。
父亲乐了,说:“爷爷奶奶看着大孙子给修房子,心里多高兴啊!”我说:“爷爷奶奶看见我了吗?”父亲说:“看见了,就在这里头,正瞅着你笑呢。”
我瞅瞅脚下的坟头,又瞅瞅远处连片的黄土包,心中满是疑惑。
“爸,他们……他们……真还活着?”
“……活着……三儿,你细瞅这一面坡,黄草鼓包的地方都是人家,咱们生产队各家各户的先人们都住在这面山坡上,坟包连片了,又成了一个生产队。咱们住地上,他们住地下;咱们在阳世,他们在阴间;咱们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清咱们。谁家儿女不孝,谁家越礼背理,他们都看得真真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再看父亲望坟抽烟的舒朗神情,我就觉得世上好像真有爷爷奶奶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白胡子老头,一个是小脚老太太,而且真就觉得他们还活在地下。因为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就笃定他们是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年代里。
过年这天,父亲放上炕桌,找出一张八开的毛边纸,又撅来一节秫秸棍,一头扒去半截皮,露出白瓤,用手捏了捏,蘸饱墨汁,在毛边纸正中从上到下歪歪扭扭地写上一行字。父亲把旧年画翻扣在桌上,在毛边纸的四边刷上浆糊,裱在画背页的中央,一副祖宗牌就做好了。父亲把祖宗牌用劈开的秫秸棍恭恭敬敬地钉在外屋的后墙上,之后认真地端详一会儿,面带祥和与喜悦,转身离去了。母亲端来供饭供菜,摆在牌位下的柜橱上,是四饭四菜四盅酒,排成三行。那黄米饭上都嵌着一颗红枣,那绿叶盖着的供菜上都有几根红色精染过的粉条,很是鲜亮。这一小块地儿,花花绿绿、热热闹闹的,真是好看。我直眼愣神地盯着,满腹惊奇。
我说:“妈,摆这些东西干啥?”
“给你爷奶吃。”
“爷奶在哪儿?”
“在那个牌位里。”
我怔怔地瞅着牌位说:“没有哇!那不就是一张纸嘛,咋能住人?”母亲说:“你别胡说!有这个牌位,你爷奶就有地方呆。这时候你爷奶也许出来坐在炕头上瞅着你笑呢,也许去羊圈给羊饮水呢。你看不见爷奶,可爷奶看见你了,都在保佑着你呢。爷奶不喜欢高声,你别大声嚷,不然会惊动了他们。”
一整天,我把嗓音都压得很低。
乡村除夕的夜晚,在子夜之前,鞭炮少有连响,只是时不时地在黢黑的天空中开出几朵明亮的火花,爆出几声脆脆的炸响,惹得群山回声,慢慢地向远山漾去,余音渐细。坡脸沟塄上,几处成股的香燃得正旺,小村就漫满了浓郁的香气。风吹香火,彤红彤红的,却无光亮,像夜的眼睛。天上无月,地上无影,各家各户的爷爷奶奶都在暗处保护着我们,我们一群孩子手提蜡头小灯笼像一群萤火虫,在村子的街巷里到处飞舞。几家挂在门外的纸糊灯笼亮成一线,我的心里一片光明。
子时交岁,村子里的鞭炮声响成一片。爸爸放炮,哥哥放鞭,姐姐烧火,妈妈煮饺子。煮饺子先煮两中碗。鞭炮放完了,饺子煮好了,父亲哥哥喜气洋洋进屋来。母亲盛出饺子摆放在供菜前,又点燃了两支蜡烛四盅酒,闪到一边。父亲近前,面对牌位说:“爸、妈,过年了,这是年夜饭,爸妈吃饱喝好,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给你们拜年了。”大家跟着父亲给爷爷奶奶拜年,之后,兴高采烈地起身煮饺子放桌子。我没动,直眼瞅着牌位前闪闪放光的一片,蜡烛的红色火苗缓缓跳跃着,酒盅里蓝色的火苗轻轻摆动着,五颜六色的供饭供菜在光影里微微晃动着,爷爷奶奶面前一片灿烂。过年真好。爷爷奶奶回家来真好。
从初一到初三,父亲每天喜笑颜开,白天领着我串门拜年,晚上搂着我说话睡觉。初四的晚上,父亲就很少言语了。母亲喝了一小碗白面,父亲一声不响地包饺子。母亲说咋这蔫儿?父亲说:“四五天一晃儿就过去了,一会儿,爸妈就要回去了。”母亲说:“初四送祖宗,各家各户都是一样的。要是想,下年过年时就早点儿把爸妈接回来。”父亲没吱声。
饺子煮熟了,分成两碗,摆在牌位前。
父亲揭下祖宗牌位,划火点燃。火苗从牌位一角燃起,不急不缓,延至四边。
父亲虔诚许愿:“爸,妈,今天送你们回去,今年过年时,儿子早早接爸妈回家过年来。”
父亲磕头,全家人跟着磕头。
送祖宗的仪式完成了。母亲起身撤供。
母亲把供饭供菜倒进盆里,把碗筷酒盅放进锅里,又用抹布抹净柜橱上的香灰、烛泪、纸屑,原本繁华的爷奶世界一时清寂,只剩下后墙墙皮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我就觉得内心空落,若有所失,痴痴呆呆地瞅着墙上的白霜发傻。白霜上又有数处反光,一闪一闪的,让人顿生寒意。爷奶不走该多好啊!于是就再盼过年,再盼爷爷奶奶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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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凤阁,汉族,辽宁凌源人,大专学历,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任高中校长多年,发表过多篇理论文章。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山风》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