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与铅笔
文/高海涛 编辑/雅贤
教师节又到了,陆续收到学生们问候的短信。有三十多年前的学生,有二十多年前的学生,也有近些年的研究生和作家班学员。这与其说是证明了我的资格,不如说是提示了我的年龄,已知天命。回想自己的前半生,可以说当学生的经历和当老师的经历相互交替,而时间却差不多相等,都是近二十年。
我当过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大学教师,还在偏远乡村当过近一年的耕读小学校长。后来到作协系统的文学院工作,也算是教师,巴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的作者,曾在前苏联的高尔基文学院任教)式的。
我教过的学生很多,教过我的老师也很多,仅正式教过课的,屈指算来也有近百位左右。他们的名声和地位相差悬殊,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有知名学者教授,也有默默无闻的乡村民办教师。
老师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绝大部分都老了,有的甚至去世了。可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人,至今都无所回报。教师节,想对他们说声谢谢,但久无音讯,对谁去说呢?所谓“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云深知何处”。
上个月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年聚会,我因忙于工作缺席,后来看同学传过来的照片,老师们都满座白发似雪了,而当年他们是那样的奋发有为,令人倾慕。包括一位美国外教,她当年给我们任课的时候正是豆蔻年华,就像纳博科夫笔下的洛丽塔,而看如今的照片,岁月的风霜也已挂上眼角,就像大自然最写实的铅笔画。记得这位年轻的外教本身就喜欢铅笔画,风格上效仿美国的哈德逊河画派,她曾给我们每个学生都画了张肖像作留念。
当老师的一般都很少用铅笔,早年的时候中国用毛笔,后来学西方,都用钢笔,而且墨水通常都用红色的,这样批作业,写评语,圈圈点点,就显得很有权威性,不像铅笔那样,只能轻描淡写,并且很容易被一块橡皮擦抹或篡改掉。师道传统,于此可见一斑。
但我知道一位赫赫有名、蜚声世界的老师,他却宁愿选择铅笔。
读英文版的《海德格尔哲学研究》,其中有一段特别提到了哲学家海德格尔和他的老师胡塞尔的关系,感慨系之,随译如下:
被称为“现象学之父”的大哲学家胡塞尔对他的学生海德格尔特别好,不仅教他知识,而且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还鼎力相助,帮他出版著作,直到获得教授职位。不过,海德格尔的思想后来已悄然背离了他的导师,并且把他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献给老师的题词也偷偷删去。但胡塞尔对此却浑然不觉,过生日时还让海德格尔来主持。直到许多年后,胡塞尔老了,到海滨别墅渡假,这时他躺在海边的摇椅上,听涛声阵阵,才读了他的学生的大作《存在与时间》,也才忽然明白他的学生在思想上已离开他有多远。于是他用颤微微的手,拿起一支铅笔,在书的扉页上用拉丁文写下一句话:Plato is my friend,but truth is a better one(柏拉图是我的朋友,但真理是更好的朋友)。
这个情节是令人感动的。海德格尔对世界的影响可能比他的老师更大,但胡塞尔却永远是师德的典范。在蓝天碧海之间,他用铅笔写下的与其说是对学生的不满和谴责,毋宁说是辽阔的反省和深远的自责。而之所以用铅笔,是怕碰伤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师生情谊吧,因为铅笔,写起来毕竟是是很轻很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