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水穷处
文图/齐凤阁 编辑/雅贤
连下了几天的雨,今天时断时续了,可还没有放晴的意思。这样的天气,走进山林,是想寻觅什么呢?一时说不上来,就是想进去走走。
一带杨树林,半遮了一片青山,有微雨,有细雾。那山,就从隐隐的、连绵的树梢上“长”出来。雨润得树林苍翠,雾裹得山峰朦胧,混沌初开,又溶入迷蒙,包裹着神秘,吸引着人们扑入她的情怀。
林下没有雨雾,雨雾被树枝树叶遮了。树木不稀不密,邻树之间,树枝刚刚牵手。树干是分开的,分得明明白白,一棵一棵,互相静望着,看不出表情。细看树身,每颗树干上都长着好多眼睛,真的不是疤痕,真的就是眼睛。有微闭的,有半睁的,眼角千姿百态,闪射出祥和的、悲悯的抑或是讶异的光。那是注视,四面八方的景致全入树眼,树眼的光依然是一闪不闪。初看,就觉有趣,那眼神,谈不上淡漠,也看不出庄严。再看,就见那眼神非常专注,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疲不累地看着——蚂蚁忙碌地觅食,鸟儿啁啾着登枝,持伞行人在林边路上匆匆走过,小汽车穿行窄路的踌躇,悉数被树眼“网”住。看得那样仔细,那样恒久,让人觉得有了关照,有了温暖,又觉有了无端的自惭,渐渐幻化成俨俨的肃穆。
原本青白的树皮,雨水润得久了,显出了通体的青绿。无风无尘,空气被雨水滤透了,树脉的纹理清晰到隐现出水脉的流动来。枝叶的汁浆隐隐地流到根上,根上的汁浆缓缓地润到树梢,不停地循环往复。叶片的浆汁里吸附了日精月华,根系的脉管里又注进了地下蓄蕴的能量,这样的流动就显出茁壮来。
看着这滋润的雨季循环,就担心树木的冬天。树叶落尽的深冬,冷冻的树干坚硬如铁,它还能循环吗?折断一根冬日的枝条,断茬里分明有鲜脆的绿色,是仍在循环,还是根系的水分润到树梢就停下来了?有去路,无回路,根系的水分也会枯竭的。根上的往上走,叶上的往下流,从根出发,又回到根上,昼夜不停,直到终老。由是感叹,树的“先祖”开辟了如此精微而神秘的生命通道。暗忖,树的“先祖”是谁呢?若没有无以生树,若有又从未见其形。于是模糊地判断:初始,确实有物混成,先于天地而生,而我不知其名,只觉得那是终极,那是本源,那是永恒。虔敬地仰望树梢,枝叶间一颗大大的雨珠恰巧滴落在我的唇角,轻轻地噗地一下溅开,唇齿口鼻满是凉润的清香。
清新笼满了繁密的空寂,肃穆隐含着缥缈的安详。不自觉地点燃一支香烟,轻轻地吐出一口爽适的烟雾。雨气太重了,烟雾不溶于空气,缭绕成清晰的一团,似是有了重量,上升得缓慢而沉滞,不得不向四围缓缓散开,竟呈献出少有的莲花状。那漫散的姿态,如花瓣缓缓翻翘,形可见而身不可触,亦真亦幻,似有还无。不觉心念一动:莲下有我,莲上何人?莫非,这就是虚实相生、禅光微度?
我惊异于林下烟雾可遇而不可求的瞬间奇景,瞪大眼睛极力捕捉这朵烟雾莲花,于烟莲花瓣将散未散之时迅速闭上眼睛,努力记忆,以使这朵烟雾莲花在自己的脑中永久成像。
走出了树林,就有了雨意,伞面上虽无雨声,可充耳盈鼻的都是雨气。伞的功用是人为的遮挡,一块伞布,隔开人天,气为之滞,光因之远,天不再高,地不再广,为啥要遮挡呢?我合上雨伞,拄地为杖,雨气紧裹肌肤,水气清透心房,实在是轻盈舒朗。只是那雨,严格来说,应叫雨雾的,简直让人小醉微醺,走路也稍觉恍惚。说是雨,一片雨丝不见,说不是,脸颊上分明有了雨痕,就这样润着,让充盈与清远笼满了山林之间不丰不瘦的河川。
小路弯上山腰,夹径的是芳草。草叶牵衣,牵不住时,便濡湿裤脚。沾肤的微凉是芳草的情致,让人心生怜意,莞尔一笑。
人在西坡,对面东坡的气韵全入眼底。深绿的一片,从山脚铺至山巅,浓浓的,密密的,把土山石岭变成漾绿涌翠的海洋。墨绿的是松树,浅绿的是槐树,浅黄的是杏树,浅翠深黛,气韵也着了颜色。空谷虚怀,有紫气轻浮,隐隐地漫散出翠微的缥缈。
山路上无有流水,只有水润的亮色。踏步而上,鞋底微有水声,惊起了前方荆梢丛中的一只大鸟儿,微微的扑棱一声,抱羽穿空,闪电一般,隐入对面的山林,只留下一道倏然的倩影,无有一丝声响。我自然地停住脚步,凝望着鸟儿隐没的地方。这种鸟,我见过,俗称“长尾巴帘儿”的,今人称之为“东北凤凰”,体长而美。这只凤凰,受了惊动也不惊叫,怎么修炼得如此淡定?看来,这些深山居士早已皈依山林,很懂幽静。山谷真的很静,青萍之末,微有抖动,树梢上的几只叶片稍有摇荡,却无一丝风声,只是身前脚后,有露珠落地的细微响动。谷中山泉,也无声息,只见白亮的一线,弯曲到谷中的平缓处,积成了一个宽不盈丈的小水潭,下方却断流了。静观水潭,不涨不落,上方的流泉,分明不断地蓄入,这泉水,哪里去了呢?可能是泉中有山眼,清清的泉水,全润进了深山,不汇江海竞波逐浪,只安静地让冈峦青葱,让地泉丰沛。明水转暗,不争万物,这清清的泉水去了它该去的地方。寻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处明水是不见了,可这是去路,那来路呢?抬眼溯源,谷中的白练,伸展到高高的山巅。拔脚登山,额头后背,已有了细密的汗珠。
山顶上一棵大松树,枝桠如盖,浅草下细细的清流,从树根下淌出,汩汩地流入山谷。山多高,水多高,说了多少年了,今日见了,还觉奇异。那淌水的泉眼离顶上山皮不足五尺,而细泉不竭,眼见的越淌越旺,浅浅的山头沙土,如何蓄含得了这么多水分?四望坡顶,茫然地寻顾,还是不见其源,这水又是从哪里来的?看似穷处,而似穷非穷,水生万物,水又是何物所生?看着流泉连着大树,大树连着高天,内心便隐隐泛起一股天地对接的肃然。
在阳光不露、雨丝不见的天光里,花草尤其显出朗润来。山顶较为平阔,如茵的绿草铺着,远处,近处,错落的山花开着:火苗似的石柱子花艳得洇开一片,浅蓝的“和尚帽子”花缀得细细的花茎弯着,高高的疏疏的“黄瓜香”花骨朵像荡来荡去的红枣,下面有紫花柴、红花柴护着。花叶上满是莹润的露珠,没有朗照的光,却也通体透亮。花叶的尖端叼着,开始如高粱粒大小,渐渐丰盈至黄豆粒一般,滚落地上。花叶弹起,片刻工夫,叶尖上又有了米粒大的水亮……每一朵花都轻漾着出尘的神韵,每一片叶都舒展着超凡的清雅。它们各成一景,联而成韵,香气袭人,让人顿生喜悦,烦恼渐消,内心澄明。一花一世界,花儿不比世界小,一叶一菩提,叶儿胜过菩提香。叶韵花香里,凡心也生出羽翼来。
抬眼望远,群山如海,峰顶如浪,层层叠叠,心里就有了鸿蒙空旷。四围的山一层比一层远,眼皮底下的这层绿生生的,后面的那层黑榛榛的,再后面的那层蓝汪汪的,最远的那层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后面眼睛就看不到了,不知还有多少层,也不知还有多少山。置身山的海洋,就有了喊山的冲动,这要是喊一嗓子,就能震得山起回声,要是一层一层地传下去,再一层一层地传回来,能把心胸震得透亮把脑袋震得透清也说不定。
但还是没有喊。一派烟霭迷离的苍然,渐渐生出千帆过尽的淡远,心中有了敬畏,不能率性惊动,只是静望群山,又实在难说哪一座是最高的山峰。说这山望那山高,可能只是两山的对望,可能没有置身山的海洋。世人都说人往高处走,苏轼说高处不胜寒,何为高处?世人多是谷底百姓,攀高不至,养家糊口只靠辛苦劳作,荷锄晚归,灯下瓜蔬盈桌,妻儿在侧,也生喜悦心情。东坡先生乃峰上高人,寒风侵衣时,无奈崖峭壁陡,下山无径,支撑生命,唯自嘲自解,旷达心性。在村里,只见人之多,田之广,山之远;在峰顶,才见田之少,山之多,天之旷。小小的村庄,就如山海中的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泊在山脚。舟中人如蚁如芥,视力难及。我也只是偶尔离舟,徜徉山岗,望着广袤的苍茫,自应随缘就势,苦渡慈航,不应心存半点非分之想。
正胡想着,忽然有了潇潇雨声。远山不见了,近山也隐在雨中,远近高低,一片迷蒙。巨松为伞,为我遮雨,看得清的,只有眼下的青石黄沙,朦胧地觉得,脚下即是最高的峰顶。
雨停了,眼见得云层变薄,有几处裂开细缝,漏下了几缕天光。再望山谷,看到了白云生处。云彩原来是从山谷里长出来的,越深的山谷长出的云朵越多。刚长出来的云彩都象浸透了水,好沉好沉地从沟底往上升,就像大块小块的棉絮,拉不断扯不断丝丝缕缕地贴着山坡缓慢向上移动。大眼瞪着谷底,又实在看不清云朵是从地下长出还是从地上生成。云朵若是从谷底地下长出来,那应该是由水生气。若从谷底地上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