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南 河 风 景

摘要:村南有条河,北岸是杨树,南岸是榆树。杨树遮天蔽日的,榆树蓊蓊郁郁的,夹着清凌凌的河水,掩着哗啦啦的水声,透出一股侵人的韵致,形成一道养眼怡心的风景。我有个爱看风景的毛病,上工下工路过河边,总要贪婪地多看几眼,就是小雨天生产队停工时,我也爱站在河边,多看一会儿烟雨迷蒙的南河水。

  南 河 风 景

  文图/齐凤阁 编辑/赵盼

  村南有条河,北岸是杨树,南岸是榆树。杨树遮天蔽日的,榆树蓊蓊郁郁的,夹着清凌凌的河水,掩着哗啦啦的水声,透出一股侵人的韵致,形成一道养眼怡心的风景。我有个爱看风景的毛病,上工下工路过河边,总要贪婪地多看几眼,就是小雨天生产队停工时,我也爱站在河边,多看一会儿烟雨迷蒙的南河水。

  这条自然的河流本无名字,村里人就按着方位叫她南河,可我总莫名其妙地误听为难河。河水不大,时急时缓,从我记事起,从未断过流。冬日里,河水淅淅泠泠地响,夏日里,河水哗哗啦啦地流。她起源哪里,不清楚,可能是在西边四五十里外的山缝里;流归哪里,不知道,她自西而东,很长很长。

  那年,南河北岸的杨树没长好,高高的树干挑着个细细的小脑袋,旗杆似的,树枝砍了,树叶让人煮了;南岸的榆树少了不少,树干一片片白光光的,树皮让人扒了。本来南河两岸绿树成荫、含烟笼翠,一下子变成花花搭搭的,多可惜呀!虽然我也半饥不饱的,虽然我也不敢在人前说可惜,可我的心里还是不得劲儿。细想一下,空肚子也真没啥资格贪恋风景,南河滋养了两岸的树木,树木滋养了两岸的人们,总归算是南河对两岸人们的接济。

  河南岸有座小土山,土是红色的,很细很黏,是做瓦盆的好材料。很早以前,南河北岸就建了一座盆窑;很早以前,村里就有了盆匠。下面是河湾流水,沼泽苇塘,上边是篱笆水井,草房盆窑。十一间小草房,生产队重新苫过;一座土窑,生产队重新盘过,从远望去,就见一溜低矮的草房脊挨着一个高出房脊的半圆形窑顶,构成一个不太真切的轮廓。窑顶上的烟囱有蓝烟冒出,无风时直直的很秀挺,有风时弯弯的很柔软,配着那条挺美的轮廓线,又成了一道惹眼的风景。

  依仗南河岸边这座盆窑,填补了一点儿分值,那年,我村只少了两个人 。六月里,哑巴嫂走了;十一月,老饭头没了。这是两个在村里不受待见的人,却给我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对于哑巴嫂的早逝,我的心里总有沉沉的负疚感,而且长时间挥之不去。一个离开爹妈的残疾女人,如果得不到丈夫的关爱,那她的境遇就令人担忧了。食物的极度匮乏,既容易涵养真情,又容易催生邪恶,正值壮年的哑巴嫂走路打晃了。打晃的哑巴嫂也得坚持出工,顽劣的社员又对她说出很不堪的话来,哑巴嫂就满脸怒色地哇哇乱叫。我觉得人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残疾人,就说人家哑巴嫂心里明镜似的,本来就够苦的了,你们怎么还取笑人家呢?没想到我的这句话却引发了难以预见的事情。

  再见哑巴嫂时,她停住了脚步,啊啊地叫了几声。我听不懂她啊啊的含义,却见她镶在污浊黝黑的脸上的双眸,透出了水一样的清亮。我的心突然一颤,这个被家人连正眼都不瞅的残疾女人,这个被众人只作笑料的邋遢女人,她的内心世界是多么地丰富细腻呀!仅仅因为我为她说的一句话,她全身心的感激感动感恩都从眼眶里水一样地流出来,让我实在承受不起。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竟鬼使神差地说出去洗洗,到南河,不要脏,找个避人处。就见她毫不犹豫地鸡啄米似的点起头来。

  她真去洗了,一洗就好长时间,而且隔两天就洗一回。真洗干净了,满脸的菜色也没掩住满脸的光洁,头发顺顺的,哑巴嫂真的一点也不丑。那几个顽劣的社员说话更不着调了:“哑巴嫂,真漂亮,跟我好吧,好一回给你一大碗苞米粥喝”,“大憨,你媳妇长花病了,在南河亮条儿呢,看住了,不看跟人跑了”。大憨真就找到南河来,真在避人处的清水里找到裸身的哑巴嫂,接着就传出了哑巴嫂凄厉的惨叫声。

  快两个月了吧,村里始终未见哑巴嫂的身影,也从未听人说起哑巴嫂。日出月落依旧,雾起云飞依然,人们都在淡淡如水地打发着缺盐少酱的日子,我倒是真对哑巴嫂多了一份牵挂。我的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竟给哑巴嫂招了灾,这心里总是不稳。这个带尖不傻的大憨,你既然不懂残废也是人的道理,为啥还要娶她成家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真的梦见了哑巴嫂。是在南河岸边,哑巴嫂轻轻走来,依然是光洁的面庞、顺顺的头发,冲我嫣然一笑,无言地走进河水,盈盈地走向对岸。这个梦很温馨,让我心暖,也让我心宽,想必是哑巴嫂身体见好,该下地出门了。

  我想错了,出门来的是大憨,他在寻人抬哑巴嫂。

  一口黑柜,绑绳上插着两根扁担。我抬起了一角,出村向南,漟过南河,把哑巴嫂埋在南岸山脚下。

  这样,南河南岸就出现了一个红土包。河水清清的,夏草绿绿的,置身其中的红土包就有点不搭调。这不是南河制造的风景,南河也不愿意身边出现这样的风景,南河就用自身的乳汁日夜滋润着这抔红土。时间不长,红土包上就零星地生出嫩嫩的绿芽来,没到俩月,红土包上就爬满了啦啦蔓、万子草,青青的,翠翠的,宛如苍碧的花环,轻敷在红土包上,和里面的女人挺搭的。是遮掩丑陋,还是揽美入怀?是点缀美丽,还是祭奠悲哀?可能南河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考虑,可能这只是一条灵动的河流自然的本能,不过,这倒让我对南河油然生出含混的崇敬来。

  七月里,南河发大水,靠河的坎子上不时有树木倒进水里。老饭头也踉踉跄跄地跑到河岸来,和别人一样,抱住了坎子上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树。这棵树要是冲倒了,能换二三斤米。老饭头饭量奇大,在仨儿子家轮着吃,反倒更瘦了,脖子上的青筋把黑黢黢的肉皮挑起老高。没想到的是,老饭头抱着的这棵树,河水冲倒了,他却抱不住,抱不住也不撒手,连人带树,倒进河里。冲下一里多远,南河的水浪一拥,就把老饭头拥到河边浅水里,淤住不动了。南河真是良善,她不愿自身伤到任何一个人,古来就没听说过有人在南河遇祸。老饭头吐出河水,缓过气来,趔趔趄趄地回家了。村里人把老饭头的落水复活只当奇闻异事念叨了一两天,之后就没声了。老饭头有点贪,还脏,胡子上整天挂着鼻涕,村里人不怎么喜欢他,尽管再也没见老饭头出来,可村里根本就没人念叨他,就像村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

  阳光热烈地烘烤着,南河蒸腾的水雾里漫散出浓重的泥土味儿。只几天的工夫,河水就透清了,南河借助洪水的力量把两岸的污浊清理得干干净净。岸上的淤泥半干了,如同细密的鱼鳞,规则地铺展在河沿缓坡上。全新的河床自然地蜿蜒,平缓的起伏弥补了残缺,修饰了破损的痕迹,就连老饭头的落水处一时也难以辨识,南河刻意制造的别样风景,故意勾抹着人们心中不该存留的记忆。

  九月份交公粮,马车上插着红旗,很是光鲜。有时各生产队的糧车遇到一起,形成车队,马蹄踏碎南河水,响鞭声中,浪花织幕,又是一道壮观的风景。我们生产队的粮车陷在河水里,众人輖车,一个麻袋掉落河里。湿粮是决不能交公的,队长让我把它背到岸边。人们把满满一袋湿苞米撘在我的背上,我咬牙坚持,踉跄地走到河边,放下麻袋,坐在麻袋上呼呼喘气,用手擦抹前胸后背的汗水,发现身后就是哑巴嫂的坟包,这个麻袋正好放在哑巴嫂的坟前。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是南河故意陷住车辆,留下一袋苞米祭奠芳魂吗?我迅速站起身来,呆望着翠翠的青冢和鼓鼓的麻袋,脑子里一片混沌。假如三个月前,哑巴嫂有了这袋苞米,也不至于孤寂地睡在南河岸边,南河用如此贵重的供品祭奠因无此祭品而逝去的女人,祭奠曾用自身的清水濯洗出本色的年轻女人,也算是对残疾丽人的真诚抚慰。南河无言,多情如斯,哑巴无语,傍河有幸,人河结缘,见者怎不动容?

  冬天来了,老饭头走了。

  还是因为腹中缺食,数月迁延,无疾而殁。村里人都纳闷,老饭头一人能够养活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咋就养不活一个老子呢?

  老饭头的三个儿子平静地打点着父亲的后事,说水泥柜底上松枝是不可不铺的,那是取长青不老、泽被后人之意。松枝长在河南的小松山,是要过河的,又是寒冷的冬夜,所以无人吱声。我也不怎么喜欢老饭头,可想到世间万物,死者为大,又是同村住着,就说我去吧。队长又派了一个人给我作伴,我俩就快步走向村南。

  来到了南河边,却看到了奇异的景致。满天繁星凝固在河面上,那样清透,那样光亮,不似倒影,而象实体。大雪刚过,河面还未封冻,只在岸边结下几层薄薄的冰凌,形成深浅不一的冰坎。未近凌晨,天空还是整片的乌蓝,河面则显出一片瓦亮。河水不大,却在平缓开阔处漫溢成宽广的河面,静静的,平平的,滞涩醇厚,不流不动,似乎凝成胶状的玻璃,镶嵌着满天繁星。星星嵌得紧了,也似凝固一般 ,只见光亮,不见闪动。寒风微催,偶尔在深蓝乌黑中传出几声枯枝抖动的轻啸,如钢丝的颤音,给空寂的南河水面平添了几分凝重和冷峻。我虽然生长在南河岸边,却是第一次见到南河如此肃穆的午夜风景。以冷肃示哀,是南河为自己曾经救过而眼下实在挽留不住的男人默致悲悯吗?

  老饭头埋在了红土山与小松山之间的夹心子山上。老饭头的儿子找先生看过,老饭头犯水,不可埋在河边。夹心子山有左红右绿拥着,形成品字,后人应该获得品位的。可是地势太高了,南河的水润不上去,快一年了,老饭头的坟包还全裸着,四围都是榛柴与蒿草铺就的绿色,远远望去,就见一个白不呲咧的小圆圈嵌在碧苍苍的草色里,象鬼剃头一般,挺扎眼的。

  略带寒意的春风漫过来的时候,河面则显出少有的清瘦与蓬勃。细水透蓝,溶冰湿岸,浅滩荒坡上有斑驳的绿意显现出来。只几天的工夫,光光的杨树树干上竟冒出了嫩黄的细芽,南河又在不失时机地催生新胚,打扮美丽。河岸上次第生出苦麻子、山韭菜、婆婆丁,曲麻菜,把无尽的春消息遍传河岸人家,惹得孩子们提篮拿铲,奔向河边。丽日清空下,清流绿水边,男女孩童稚嫩的童音飞进涓细的浪花里,山菜野菜跑进细柳条儿编成的笼筐里,衔泥的春燕振羽的倩影留在人们的目光里,南河,又把春的萌动湿漉漉地洇进两岸农人的心坎里。

  南河的清风吹过了四十年,人们的肚子都饱了,我们一代年轻人也都老了。

  陈年旧事,早该忘却,夕拾朝花,本为慰心,可我,四十年来仍然时有早年的牵绊萦怀。一个早过天命之人,还爱依偎南河,打发时光。如今的南河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临城靠镇处修建了桥梁,镶嵌了护坡,栽种了花树,其余河段大体上还是旧时模样,让我比较容易地辨识旧迹,拣拾一些略带光泽的陈年碎片,使我暮年的心绪不时地飞扬起来。

  依偎南河,主要是贪图风景;心仪南河,也是感恩南河伴随自己的苦乐年华而随时赐予的旖旎风景。其实贪恋风景也真算不上什么坏毛病,风景养眼又养心,爱看风景的人,肚子不饿了,在无风景的地方都能看出风景来,所以遍地都是风景,长长的南河长出了数不清的风景,岸边的人们就有了看不完的风景,人活在风景里,人生就滋润了许多。看眼下的南河水,不急不缓,依然故我,夏日翻浪,冬日结冰,依然是宽缓处波平如镜,摘星揽月,逼仄处透罅钻石,旋身而过,看不见一丝张扬的坚毅,看不见半点自卑的沉稳,只把来者如花抛向两岸,把逝者如斯裹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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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凤阁,辽宁省凌源市人,大学学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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