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村的后沟,小村的前川,小村的西坡,小村的东山,都是青苗的家园;我的兄嫂,我的叔婶,我的弟妹,我的乡亲,都是青苗的仆人。见到了二哥的种地,三婶的淤苗,大哥的描肥,表妹的浇水,我的心中满是五味杂陈的感动。
天苗的传说
文/齐凤阁 编辑/云枫
小村的后沟,小村的前川,小村的西坡,小村的东山,都是青苗的家园;我的兄嫂,我的叔婶,我的弟妹,我的乡亲,都是青苗的仆人。见到了二哥的种地,三婶的淤苗,大哥的描肥,表妹的浇水,我的心中满是五味杂陈的感动。文/齐凤阁 编辑/云枫
一茬保全苗,关键在种地。种地要看墒,一春无雨,地皮干下了三寸深。墒太小,要赶紧抢,后沟前川,满是抢墒种地的庄稼人。二哥的犁铧耠进田里,犁底见湿,垅沟两侧,敷上了一层薄薄的湿土。点种后二嫂拉簸梭入垅,二哥一把拽住,说你这一拉,干土面溜进垅沟里,盖在种子上,种子刚扭嘴就得芽干。二哥拿过锄板,把垅沟两侧薄薄的湿土飘着刮下,盖在种子上,再让二嫂拉簸梭,说种子湿土裹着,准一茬苗。种完一块地,二哥停下耠子,拽过磙子。二嫂说早吧,二哥说墒情不好,磙子得赶紧跟上,不怕头遍晚,就怕二遍撵,要连压两遍。一块地,种完了,垅条直直溜溜,垅沟溜溜光光,种子如胚胎着床,有庄稼人丰沛的汗水浸润,有大地母亲稀薄的乳汁滋养。
精细的耕作太慢了,种了五六天,还有两块田。没墒了,犁铧入土起了白烟。二嫂说干埋吧,等雨。二哥说等透雨得猴年马月,来雨也不过二指,洇不到种子上,干脆,张嘴等吧!耠子调头入垅,耠起沟来。张嘴等就是耠沟不种等雨,来个二指雨,垅沟垅背都是湿的,赶紧下种,种子四围都是湿土,青苗就会齐刷刷地钻出地皮来。庄稼人种地用心,长年格物,只为苗齐苗壮。
地种完了,暂得休闲。种过的土地平铺在山川,整洁干净,如同光洁的少妇的脸。地头上,田埂上,庄稼人或蹲或站,喘口气,抽袋烟,可心里没有片刻的悠闲。风景从来不入农人眼,贪恋风景,那是闲人文人,用风景佐酒,用秀色解馋,庄稼人满心满脸,都是惴惴的焦渴的期盼。手指抠开垅沟土,种子伸腰了。过了两三天,小心拈出一粒种子细看,种子扭嘴了,嘴唇上含着一个细如米粒的白点儿,那就是芽尖,久违的笑意爬上了庄稼人的脸。又过了七八天,垅沟里这一处,那一处,有纤细如针的褐色苗锥刺破土皮,露出尖尖。寻常人看不到,庄稼人特别眼尖,趴在地上细瞅,如同见到婴孩挣脱羊水的围裹,露出了鲜嫩头皮上的茸毛,眼角的笑纹硬是把粗粝的眼皮拽成一根细线。
青苗长到一拃高,该定苗了。定苗先查苗,三婶的一块地缺了二三十垵。选一垵双株的壮苗,挖一颗补到缺垵上。用手围出一个小土盆,一瓢清水浇下去,润透根须。赶上阴天不打蔫,可多半是晴天,烈日暴晒,新淤的秧苗经受不起,三婶就从家里找来了破铝盆、旧草帽、纸壳箱,扣在秧苗上遮光,背光的一面用小土块垫起,通风透气。一块地就有了斑驳错杂的颜色、光怪陆离的风景。翌日清晨,一担清水,三婶挑过来,一垵一瓢浇下去。连续三天,浇水三次,揭去遮光的物件,秧苗竟也半蔫半挺地活过来。十天过去,淤栽的秧苗显出了瘦弱,茎叶发柳,底叶泛黄。赶紧打补贴、吃偏食,三婶从家里挑来一担黑汤汁,是积攒的草房房檐滴水。百年老草房,表层已经腐下二三寸,雨水滤过,滴下黑汤来,又壮又不杀苗。三婶手握盛饭的铝勺,一棵一勺地描过去,渗净后接着描二遍。三婶直起腰身,歪脖瞅着小苗,一动不动。眼瞅着房檐滴水又渗净了,眼瞅着小土盆里结了一层浅浅的黑渍。三婶天天来看苗,歪脖看得很仔细。终于,小苗撵上了大苗,田里的青苗一般高了。三婶笑了,脸上濳隐的沟回纵成了两瓣核桃纹:五亩青苗里,有求学子女的前程,有卧床公婆的安康。
我帮大哥描肥,不小心碰折一棵玉米。玉米折处脆脆的一响,大哥轻轻地哎呀一声,直直地盯着仅连一点儿皮的玉米断茬。断茬上很快渗出几珠淡绿透明的浆汁,显出了一点粘意。大哥找来两根细木棍,小心地掫起折玉米,对严断茬,一边用一根木棍逼住,用半黄不绿的玉米叶上下紧紧地缠了三道,如同骨科大夫给断骨上夹板固定。大哥专注精细地施救,让我生出了肇事者般的愧悔,嘴里却说,一棵玉米,至于的吗!大哥说,这是天苗,不救不行啊!我说,能救活吗?大哥说,那就看它的造化了。事后几天里,我总有想去田里看看这株玉米的冲动,可是终于没去,我实在害怕见到这棵玉米时,它已茎黄叶萎。天苗一词,我好像听说过,一经大哥的嘴说出来,这份量就突然增加了许多。那是一株天苗,那是一个稚嫩鲜活的生命,它若死了,我就是摧折生命的凶手,从此背负了命案,要时刻忍受心债难偿的痛苦。大哥是种地打粮的行家里手,年复一年地侍弄青苗,有前些年缺粮的叹息,有近些年余粮的喜悦,心中的粮食弥足珍贵。民以食为天,食为粮食,青苗生粮,青苗当然就为天苗了。天苗是粮食的母亲,所生的粮食就是天之骄子,天苗的仆人并不卑微。
这些年来,老天不愿下雨,好不容易盼来个半阴天,云彩又花搭了;盼儿女似的盼来了雷声,也是雷声大,雨点稀,掸掸浮尘,脚不沾泥。老天让人们整坏了,大烟囱多了,阴天少了,小汽车多了,云彩散了。二十多天了,一丝雨星未见,玉米叶打绺了,玉米茎打蔫了。没办法,那就浇吧,家家户户的水井套上了塑料管,引到大田里,没日没夜地浇。天上不下雨,地下蓄水少,水不供抽,抽一个点儿,缓一个点儿。表弟在家里看闸,表妹在地里看水。一寸五的水管子,水流细,垄头长,水洇到地里,滋滋地响,都看不出水往前走。没流到半条垅,水又干了。表妹知道是汉子闭闸缓气,就躺在垅沟里仰天歇气。从玉米叶的缝隙望上去,三星打横了,知是半夜时分,就有点儿犯困。想眯一会儿,又怕睡着了水流过来不知道,就把一只胳膊放到正浇水的垅沟里。水流过来透骨凉,激灵一下就醒了。
家家户户都在浇,这一处,那一处,有玉米秧窸窣的晃动,有浇地人轻微的语声。夜,太深了。上面是星满月残的高天,下面是暗影围裹得秧田。青纱帐里,偶有浇地人的高声呼唤,手电的光影散乱其间,让寻常的夜晚,有了七分忙碌、三分苍然。
管子起空泡,地下水位撤了,人畜饮水将供嘴,再想浇地就没指望了。晨阳似露非露时分,秧苗还在打绺发蔫。看到一宿还没缓过来的秧田,恩爱夫妻都泛起了白眼,你瞅我没好气,我看你不顺眼,不洗脸,不做饭。女人坐在屋里,不敢到地里看庄稼,男人跑到地头,眼瞅着绿叶泛白,眼瞅着底叶黄上两三片,眼角的红丝都快渗出血珠来,差点儿咬碎了烟袋嘴。这一刻,我彻底地明白了那首直白的古民歌“赤日炎炎似火烧”何以能够永世流传。
夜里,真就有了潇潇雨声,扑棱一声翻身坐起,雨声越发地清越,真是天籁之音。关门雨,下一宿,天苗得救,收成有望了,今夜不知喜煞多少农人!兴奋难眠,无有一点睡意。翻开书本,雨声伴读,雨夜就多了情致。看到了白居易,“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怪吓人的;看到了朱元璋,采纳了“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先忙于粮食经营,推迟了梦寐以求的开国登基,枭雄也懂粮食的份量;看到了陈涉,看到了绿林,揭竿而起的根本原因不是暴政,而是锅中无米。青苗,民之天也,而百草皆为辅;粮食,国之基也,而万物皆为下。合上书本,还是胡想,庄稼人背负晴天,面朝黄土,成年累月,侍弄粮黍。天地为社,黍粮为稷,历代帝王都要奉祭的,庄稼人的劳作,关乎社稷。
玉米拔节了。夏至节气,带露的夜晚,清远的星空下,庄稼人蹲在玉米地头,只见烟火明灭而无人语。那是静听,听田里远处近处不时地“啪”的一声轻轻的脆响,听偶尔的连想一声两声……这是天苗奏响的仙乐,烟火的微光里,庄稼人脸上的笑纹盖严了眯缝眼。
玉米长高了,吐蓼了,抱孩儿了,吐樱了。十里青纱就是巨大的产房,天苗个个抱着个大胖小子,三世四世单传的庄稼汉子有后了。
又是一场透雨。天放晴了,青纱帐上,堆云积雾,一派仙气。秋前放垅,锁住水分,即使遇上秋旱,也能保住八成年景。正是三伏,青纱帐里热如蒸笼,庄稼人手握锄头,颈搭毛巾,一头钻进去,一个来回,头发打绺,汗洗全身。眼睛汗水杀得睁不开,抹一把,还是乐成了一个大花脸。对于天苗,庄稼人战兢兢地用心灵膜拜,喜滋滋地用生命经营。我见过修女对于耶稣的钦敬,也见过居士对于如来的虔诚,比之于庄稼人对于天苗的皈依,那些方外之人只能再度修行。我听过很多关于忠仆义仆的故事,可他们根本无法比拟庄稼人对于天苗的忠诚。
没活了。没事找事,铲铲地头吧,瞅着干净。
庄稼人的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太阳东山出来西山落了,也没见今儿个的太阳比昨儿个的亮,可早上起来推开门,一见太阳明光光地照着,就觉畅快喜兴,干活来劲。庄稼春天种了秋天收了,也没见今年粮食比去年多多少,可应时当节地种地锄草,就觉心里踏实,底气充盈。种子埋下了盼发芽,庄稼显绿了盼发黄,收了打了进缸了入柜了地封上了盼开春,春天到了好下种,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侍弄天苗上了瘾,太阳月亮年复一年昼夜倒班不歇不喘一日不停地照着亮着也不觉累。
村里有个叫葛针的姑娘,长的俊样,就是性子有点犟。葛针十六岁时办了件傻事,她说邻家的玉米种过了边界,欺进她家地里一条垅。青苗两拃高时,她把这垅青苗挨个儿抽出了玉米芯,一垅苗,全萎了。这件事,五里三村传开了,那议论,自然全是责怪。“小小年纪,敢对天苗下手,要遭天谴的。”“一个丫头,这么狠毒,谁敢娶啊!”葛针前年二十七,还是个闺女,一气之下,去了百里之外的城里,再没回来。不必埋怨庄稼人评论得过激,祖祖辈辈的耕作,世世代代的积淀,早已把“天苗”二字深深镌刻在庄稼汉子的心里。一棵秧苗,长在谁家的地里都是天苗,理可分辨而苗不可毁,就如一纸灶君,贴在谁家的神龛里都是神仙,谁请来的可以针对而神不可辱,对天苗犯错,不容忏悔。
入秋了,怡然微风,高远蓝天。坐在山坡,望着满川丰收在望的庄稼,想到了辛劳过后面露喜色的庄稼人。玉米林上氤氲的雾气是我思绪的轻云,我的乡亲都是绿墙翠幕中仙子的仆人。十里青纱织就了仆人毕生的梦幻,岁岁年年,过滤清明,沐浴谷雨,扯碎小满,拽住芒种。经受了三伏骄阳的炙烤,终于染成了处暑的金黄、白露的橙红。不用说一声辛苦,只能道一声珍重。前年在城里吃了一顿饭,我至今不敢向乡亲们告诉桌上的情景。那顿饭,是在城里工作的一个老乡请的,同桌进餐的有三个鲜艳的美妇。看到她们小口啜菜、手拈纸巾轻沾樱唇的优雅,很觉她们现代得前卫,可当主食玉米饼二米饭上桌的时候,她们同时身子后仰,摆手坚拒,见粮畏之如虎。她们害怕粮食热量高,吃了会发胖。保命不愁的时候就拼命保条儿,这也应该算是一种进步,可当时我是心神剧震,有点儿发懵。就为我大哥的天苗论,我至今吃完饭时,碗中也总是不敢剩下一颗饭粒,是从什么时候起,粮食的地位由万民景仰的天之骄子沦落为令人生厌的妓女娼妇?这尤其不能和乡亲们说,他们若知道,心里的天就塌了,更不能让大哥知道,大哥只要不知道现在城里粮食的行情,就会始终乐在天苗编织的青纱帐里。
记得那个饥馑的年代,一锅清水,洒上一瓢玉米渣,熬熟了,不敢搅动。撇出一碗稀如米汤的粥沫,快喂嗷嗷待哺的婴儿;铲出两碗紧贴锅底的稠粥,递给年老羸弱的父母;正当青春的夫妻,只能享受锅中间的清汤寡水。这就是美食,这就是滋补。老人依然在,夫妻成壮年,婴儿长大了,一瓢玉米,就是一家数口珍贵的生命。一路走过来,无论是稻粮遍地,还是满桌珍馐,每见金灿灿的玉米,心里总有朝圣般虔诚的感动。
近几年,小村刮进来一股风,姑娘订婚要彩礼,张嘴就是在城里给买套房,说是山沟房子忒矬,城里楼房住着敞亮,非买勿扰。这种彩礼,古来就没听说过,谁是始作俑者?山沟子丫头一个接一个往城里跑,侍弄天苗的小伙子说不上媳妇。爹着急,妈着急,毕竟媳妇是个好东西,只能求爷爷告奶奶、扒裤子当袄、举家负债、眼含滴泪地在城里给儿子买房。一个跟着一个学,丫头小子跑光了。成家有崽的开销大,侍弄天苗不够花,男人走了,女人也跟了去,在城里租间小房住下来,开始了山沟子人生活城市化。城里教书质量高,把孩子也接了去。几年下来,青壮劳动力走光了,小村二十多户人家,就剩下三十七个人,最小的表弟也已五十四岁,经营天苗的还是二哥三婶他们,眼瞅着天苗的仆人后继无人。我曾劝说二哥把进城户的田地租下来,二哥说岁数大了,干不动了,再说,经营庄稼收入低,租金高了没油水,给少了,一亩地百八十块的,人家说不如歇茬晾地。就这样,小村破天荒地出现了撂荒地。站在山头一望,十里秧苗就像一块巨大的破布,打着好多补丁,出现好多窟窿。近看那撂荒的地块,更是满眼的凄楚,原本是天苗的家园,成了蒿草的乐园。这一处,那一处,还有浅白的殷红的野花,夹在疯长的野草中间,看久了,就见那浅白的化成了雪、殷红的洇成了血。小村,是我生命的源起,是我生活的家园,望着这已经消失的田地和即将消逝的村庄,锥心的痛惜全化成了泪雨。
庄稼人曾经惜地如金,惜粮如命,仅容半脚的官背儿也被铁犁铧翅削成鱼脊,地头上屁股大的一块荒地也被翻过来种上两棵玉米,地里一个草刺儿也被铲下来以免和天苗争肥争水。才几年啊,竟然这么绝决地放弃了土地。我实在想不透着绝决的原因,只是觉得,一种物事,总不能太过。花开花落,不违四时之序,云卷云舒,亦循日月之行,物像看似瞬息万变,而实质则相当稳定。月满则亏,先盈后仄,水满则溢,先涨后落,冥冥之中,总有一双大手掌握。说玄一点,是规律使然,说实了,叫市场调节,一旦米珠薪桂,泱泱大国,芸芸众生,将何以打发日出月落?更可怕的是心思,它不是商品,市场无法调节,一旦走歪,就如撂荒地的蒿草,你越烦厌,它越疯长。不要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庄稼人栖息在山沟里,也自有鸟唱山林、风透疏篱。真诚地掬出心语,庄稼人千万别对庄稼淡兴,无论如何,也别让天苗成为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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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凤阁,辽宁省凌源市人,大学学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