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朝阳散文沙龙原创作品
豆腐:岁月长河里经久不衰的韧劲
文化信使/袁海胜 编辑/雅贤
豆腐在未成为豆腐之前是豆子,黄豆。我们叫它大豆,豆类中的贵族抑或平民。
家乡朝阳豆子地随处可见,山坡、沟畔、田边、房前屋后。豆子叶像人的巴掌,像勋章。小孩子把豆叶粘到背心上,得意地挺着胸脯,假装立了功。豆荚像小船,埋在豆子叶里,豆子在船舱里安眠,无忧无虑的成长。豆子没成熟前小船上面布满细绒,像人的汗毛。
脱壳后,金黄的豆粒宛若瞪起的眼睛,溜圆。好像只有这样圆才可称之为“豆”。豆子托在掌心也要滚动,这家伙看着憨头憨脑,却个个调皮,四处奔跑。农民在收获时要多费些力气,脸上挂着汗珠。
国际救援中大豆也是主力,走遍地球每个角落,去解救难民的饥苦。
大豆的善良囊括了粮食的全部恩情。
豆腐是食品中的儒者,这种大豆的衍生产品完全是一种由民族情感和智慧的淬炼精品。它在民族传统食品中百转千回、随波逐流。假若赋予情感,即李叔同(弘一法师)手书的“悲欣交集”。
豆腐像瓶起子,灵巧地开启记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生产队低矮的磨房被烟火熏得黢黑,断裂的秫秸顶棚伸出一排排黑手指头。石磨卧居中央,熬豆浆的大灶在侧,一进门,被一股豆腥味和驴粪味的混合气味包围。腊月,轮到我家做豆腐总是在夜里,盼得我心焦——没经历过物资匮乏时期的年轻人,从文字上是无法体会到人们对美食的向往。父亲牵着从生产队借来的毛驴,驮着两桶泡好的黄豆,大哥背着我,向小队豆腐房进发。天冷,祼露的肌肤刺痛。寒风和电线纠缠,发出各种古怪的哭腔,小孩子听了心里发毛。现在,那种钻进骨头里的冷已经匿迹。我把耳朵贴在大哥宽厚的背上,听他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响,我的快乐无以言表。
头一份人家在割压好的豆腐,使之成为方块。豆腐散发清香,馋令吾晕头转向。磨房热气腾腾,豆腐的香味藏在里面偷笑,我步法迷离。大哥把驴套在磨盘拉杆上,父亲往磨盘孔添豆子,石磨缓缓旋转,白花花的豆浆沿石磨周遭逶迤而下,汇到磨底的通槽,再从槽孔流到下面的水桶里。这个过程,常在梦中重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正读初三,腊月的一个深夜,外出的父亲推门而入,随他挤身而入的还有刺骨的寒风。父亲棉帽子的前脸儿、胡子茬、眉毛上挂满霜花,眼睛透露喜悦,从肩上“咣”地卸下一个布袋,里面是半袋冻豆腐。父亲摘下帽子时,头上腾起白色热气,袅袅然极其生动。年过五十的他负重走了八公里山路,为我们背回过年享用的美味。冻豆加盟,配上粉丝,让北方人吃腻歪的了炖酸菜改头换面。与其说这是一种家乡菜的味道,不如说是岁月里情感积攒的味道。
六家子镇的后魏营子,隐在辽西丘陵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自然村。泽先兄手持木棍,镜片后的眼睛眯着,在他家院子里巡视一群正在啄食的鸡。他是在为我们挑选中午的下酒菜。上世纪末,我经常只身一人去小凌河川游历。泽先家不宽裕,有朋友来,他尽其所有。他家养的半大公鸡,为过节准备的猪下货,尽剿之。
他一边做一边嘟囔,“咱提前过(节)了。”
泽先曾经给我做过一回豆腐。他的手艺太水,豆腐点老了,味道粗涩。我们谈写作,畅想把文章发到什么级别的刊物上,都喝多了。后来陪同一位兄长去他家,是他家嫂子做的豆腐,好吃,一伙人风卷残云。原来泽先所说的豆子质量、电磨什么的影响技术全是蒙人的话。
长长的日子里细细品味亲情,也是一道心灵美食。
豆腐的制作流程聚集民间智慧,繁而不乱——泡豆、磨豆、过浆、熬浆、点石膏(吾乡擅用卤水)、压豆腐,环环相扣,一样都不能错,看出顺序的重要性。
“点豆腐”这道工序说道最多,比较广泛的是用石膏,即硫酸钙的二水合物,使蛋白质凝聚而与水分离。用卤水(氯化镁)也是同样功效,使浆成为胶质。民间一句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从此而来。石膏点的豆腐白嫩,浆多,入口细软,俗称“嫩豆腐”“南豆腐”;用卤水点的豆腐,口感绵韧,稍硬,有豆香味,浆少、色泽白中偏黄,质地比较粗,俗称“老豆腐”或“北豆腐”。一“点”分出了地域。“点”要抓住时机,量也不好把握,所以,“点”是做豆腐的核心技术。
做豆腐的磨也有讲究,石磨电磨各有不同。石磨原始,保持豆质的原味;电磨便捷,却多少流失豆质的本味。二者虽然差距不大,擅食者还是一口便能分辨。
豆制品隐藏的最大秘密是味道,做工的味道,水的味道,时间的味道,地域的味道。电视剧《豆腐西施杨七巧》中还提到了配方,这个也算。在精神层面里,物质也是构建基石中的一块。地方风味的精髓是人对味道的取向,相关的有食材、做工、传统,源流相济。朝阳本地豆腐就有大凌河川小凌河川之分,味道不尽相同。二十家子的大豆腐闻名遐迩,胜利的豆腐也不错,城里人吃得最多的宏丰豆腐也有特点。
豆制品有个庞大的家族,豆浆、豆腐脑、豆腐皮(南方人叫腐竹)还有干豆腐、懒豆腐等不下百种。豆腐是族长,在豆制品中地位不可动摇。但豆腐谦卑,在本土食品文化里却无地位可言。
豆腐的“大”是把民族本质里的纯净深深融化在日常饮食中,不可解释。许多好的东西都没办法定义或解释,像散文。什么事情一到解释关口,往往费力不讨好。这是对人性的狭隘观点,不宜提倡。豆腐以方白形体醒目,以饱满细腻姿态诱人。当然这个“诱”是食欲。豆腐的“白”常让人匪夷所思,搞不明白它把豆子那件黄色大衣藏哪了。
豆腐由味道至情感繁复而至丰富,是一种经久不衰的韧劲。
豆腐属于大众,属于平民,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它的身影无处不在,像一位平易近人的亲善大使。这是中国本土食品的一个奇迹。
中国的豆腐能在世界各地立住脚,不仅靠它醇厚本真的味道,还有菜品的做法,数不胜数。厨师按着手指头介绍豆腐菜品的做法,反而复之,手指老不够用。没有哪一种食材能达到这种千变万化的程度。代表一个国家的菜品很多,哪一个也没有豆腐凝聚着那么多的、民族性的文化内涵,质朴精深。它传递着太多的故乡情愫。
身处异乡,看到豆腐,它都在用无法形于外的热烈眼神和手势向你打招呼。“无形”是情感藏起的一只手,拽住人承载的心灵传统的衣襟,让尔怦然心动。这方酷似乡亲的白脸,与一种异地相逢的情感相契合,如同来到一处心灵驿站,稍微安顿一下思乡的心。
豆腐是唯一无处不在,却又代表独有乡情的食品。无论何处,见到它都像见到一位亲人。
豆腐平淡或者说平庸,看不出卓尔不群的地方。把豆腐静置,假如放在盘子里,雪白,颤颤巍巍,带出骨子里的绵软,没有艺术范儿。比不上萝卜大蒜样子拙而憨,惹画家怜爱。豆腐确实无法下笔,怎么画呢?但豆腐无杂质的白更近于软玉,没有辜负载它的白瓷盘子,我们都喜欢。“们”,是个广泛的群体,包括无以数计对豆腐情有独钟的人。
如果对人的行为不滥美亦不隐恶,换一个角度说,“喜欢”是拉开自私和贪欲之门的主谋。譬如看到送豆腐的货车,那么多的豆腐让人一板一板搬走,心里不舍,说白了就是心疼,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
人类的矫情之一是对味道的追求,味道是存于虚无之中的真相。人在追求味道时,没有常说的意义,吃着顺口而已。食物的存在却有自身的意义,譬如消除饥饿。这只是其中的一项,就说豆腐,含丰富的蛋白质,钙钾磷镁,碳水化合物云云,这叫营养成分。而人类最初只取其味道,没有关心太多。假如没有电视养生讲座,人们知道的比这还少。
豆腐制作技术是汉代淮南王刘安(公元前164年)所创,距今已有2100多年之久。这一点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谷部》里已有证实,其文说“豆腐之法,始于汉淮南王刘安”,并详细介绍了豆腐的制作方法。很难说是历史见证了豆腐,还是豆腐见证了历史。
国家为什么不把豆腐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下班途中,看到一位老者手里拎着两块豆腐乐颠颠往家走,这就是平民之乐。泽先兄拌豆腐时韭菜花酱油一通忙活,真诚无以复加。故乡低矮的豆腐房里经久不散的热气,让我相信岁月的质量。父亲满脸霜花,喜悦的眼神,流露出对生活的热爱。想这些时,豆腐的清香混合暖暖亲情,瞬间弥漫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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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海胜,辽宁朝阳县人,业余写作者。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散文协会会员,朝阳散文沙龙成员,朝阳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员工。出版散文集《月色河边》、《永不锈蚀的钥匙》、《春天鼓掌》。在《人民日报》、《福建文学》、《延安文学》、《芒种》、《鸭绿江》、《散文百家》、《中国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青海》、《辽宁散文》、《白塔湖文学》、《佛山文艺》、《辽宁日报》、《红海滩》等报刊发表过作品,在《今日朝阳网》网络媒体发表过多篇作品。座右铭:进入一种文字的修炼,生活才算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