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人生百年自成书(王晓晖)

摘要:“我今年八十九岁了,有一天半夜睡不着,想呀想呀,想到多少年多少年的日子,温暖和寒冷的……忽然想到哈巴。哈巴是条母狗。那天,八十多年前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文庙的某个墙角生了一窝狗崽了。母爱比哪样的大事都大,……有了孩子她怎么顾得上我?

人生百年自成书

——读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文化信使/王晓晖 编辑/雅贤
  “我今年八十九岁了,有一天半夜睡不着,想呀想呀,想到多少年多少年的日子,温暖和寒冷的……忽然想到哈巴。哈巴是条母狗。那天,八十多年前的那天,她一定是在文庙的某个墙角生了一窝狗崽了。母爱比哪样的大事都大,……有了孩子她怎么顾得上我?
  “那么,她以后如何在一个荒凉的文庙的墙角养活那一窝小狗呢?她自己又如何维持自己的日子呢?”
  ——这是土家族画家、作家黄永玉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的一段话。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自1945年开始动笔,计划由三部分组成,但战乱和浩劫搁置了创作计划,直到2009年、黄永玉86岁,才重新着手写这部自传体小说,当时有报道称他的自传写了三十万字还在四岁徘徊,作品完成遥遥无期。如今,92岁的黄永玉笔耕不辍,《朱雀城》三部和《八年》上卷已经出版,预计《八年》的中、下卷将以半年一部的速度出版。
  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黄永玉以近百年的智慧和悲悯,田园牧歌式的笔触,在书中化身张序子,遥遥回望、凝视、寻找,写出对故乡浓重的情思、对所经历的人和事的全景式回忆、对社会历史大事件和个体人生小百态的犀利见识,原汁原味地再现了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湘西边城活泼的生活景象,以及那一场泼天灾难来临时的战栗和不屈,一笔一笔从容不迫,虽是文字,亦是画卷,是黄永玉徐徐打开的一位边城少年历经的人生画卷、历史画卷和人文画卷。
 
  黄永玉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这部自传体小说很长很长,从两岁到十二岁,80万字。最终会写多少?不知道,黄永玉自己也说不知道。他以一颗孩童的心,一路娓娓道来,使这一巨著鸿篇读来丝毫不觉冗长无趣,源于其中支撑着无数可乐可歌、可悲可泣的好故事。他写两岁跟着王伯逃难,去外婆家,英武的小舅洗练一身的男子气概,组织庄里人打猎;写随王伯在山中,跟苗人小孩岩弄上山下河住山洞;写见“老王”湘西王陈渠珍,写爸爸跟他的朋友们聚会饮酒月下花树披拂,写喝醉了会骂当团长的表哥的四叔紫和,写会开飞机的舅爷蔡继标追舅奶时在人家房顶盘旋俯冲花式秀实力结果一头冲进海里,写序子在集美中学念书留级泡图书馆跟同学跑几十里山路去捡“金子”(黄铁矿石),写钓了公家池塘里的鱼身为集美农林学校校长的二叔紫熙赔钱自罚,写集美高中生李尚大等人砸了公安局被学校开除后全校举行欢送会,写序子因为穷“算计”富有的同学林振成加入木刻学会,写信给木刻学会赊三元四角的入会费……每一个故事都栩栩如生,充满人间烟火气,真是且读且笑、且笑且泪、且泪且慨。
  黄永玉是个塑造人物的高手。书中的序子,爸爸是男校校长,妈妈是女校校长,太婆(曾祖母)才学了得,当年若是让女的考试,怕是能中进士,爷爷是民国高官幕僚,治家威严,曾带姑婆走南闯北,回朱雀开了第一家照相馆,领湘西风气之先。爷爷评序子相貌“近乎丑”,但偏跟这个与众不同的序子有缘,与小小的序子谈叙人生世事,而父亲和叔叔们在爷爷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怕得“蹑手蹑脚进了堂屋”。他写小舅娘滕妹,“朱雀城不出这种女人的,其实好像哪儿也不出这种女人,她应该泼辣,倒是反而轻言细语,那么有仪态教养,却是乡里妹崽一字不识。”他写集美中学的先生们:引导序子走上木刻艺术道路的朱成淦先生,不管冬夏都用冷水洗脸洗澡,喜欢快乐地打篮球;教序子剪影的吴廷标先生,会画漫画、做雕塑,小小一张画纸能把海画动,但是学校不把他当美术人才用,天天要在教务处忙碌;右手缝里起码夹三支笔画画的黄羲先生,作风端简,轻言不笑,山水、花卉、人物都画得,一点一点地教学生画国画;还有比电影明星还俊美的每天背着猎枪带着猎狗狩猎的温伯夏先生,会把烟吐出来在空中画条龙的李扬镳先生,喜欢举重被压成横向发育的童子军教练张光道先生,带学生野外生存训练的七十二岁的童子军教练彭尚武先生,还有五个集美安溪分校警察、照相馆老板、校工……那么多潇洒、隽逸、博雅、婉约、温厚、忠义、豪侠、可爱、可亲、可敬、可怜的人,在书中且坐且卧、且行且止、且歌且默,回首一顾竞倾城,看得人如痴如醉。
  黄永玉是个用文字画画的高手。他写朱雀城,“长到鼻子跟前的树丛直漫到城墙那头。过了城墙,绿草坡一层又一层,由绿渐渐变成了灰蓝,跟云和天混在了一起。”“花季过了,光是落在树底下的花瓣,孩子们就扫了好几天。坡底下过路的人会说: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来了!”写和岩弄游戏,“树丛、草坡、河滩,双方的手枪无情开火,关刀和梭镖砍杀冲刺。达格乌(狗)前前后后来回呼喊:战争万岁!”写不一样风情的福建厦门,“一路上两旁都是金合欢、银合欢、凤凰树、相思树和大仙人掌、龙舌兰。一排排好看整齐的三层楼洋房子,红的瓦,白的围墙,里外都栽着好看的花,有的花从里头漫出来,外头的花伸到里头去,都好像在开玩笑。”闭了眼,那画画似就在眼前,又让人不由得悠然神往,必欲亲赴了湘西,去那花树下、岩头边,寻得序子的童年记忆。他的语言更是生动、跳脱、幽默,包含大量的湘西方言和福建土语,读来只觉有趣、好玩,大段对白不显拖沓,起到烘托人物形象的作用,也让我们惊异作者照相机般惊人的记忆力,想来也是这部小说蕴酿已久,情节人物语言在作者脑海里已经成形,如今只是写出来而已。
 
  黄永玉在叙述中,适时插入自己的感想和对世事、人事的评判。譬如“孩子跌到,只要不流血受伤,都要让他自己爬起来,有些人家孩子一绊跤,回头看看父母才决定哭不哭,这是上天给他的狡猾,做父母的千万不要上当,拖累了自己,也害了子女终身。”还有讲苗族人的,“从古到今,苗族人从不打孩子;讨老婆,唱山歌,赶场自由恋爱凭本事;夫妻之间从来经济独立;老人到处受尊敬;崇尚信义,严守节仪;主意公道是非,牢守纪律;但是你别惹翻了他,眼睛一红,看那掀起的漫天风雷。”说自己喜好的,“你晓不晓得,人生天地间,自己喜欢自己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自己的冤家?胶漆临头,蚂蝗缠身,一辈子摆脱不掉。”讲处理事情,“大凡一件事在性子头上,千万莫顶,凉了自然解开。顶,费时费神,凉了以后的开解,双方想起都会好笑。”情中有理,理中藏着情,不愧是木刻大家,简直是一句一刀,入木三分,想到出神处,竟然痛彻心肺。
  序子对世间万物是悲悯的,对开头提到的母狗哈巴这样,对放的羊也是一边放一边流眼泪,“羊呀羊!过几天就要杀你了,你哪样都不懂;和鸭子跟鸡一样,抓住它颈根的时候还以为人在跟它开玩笑……你要晓得你是羊,除了吃草哪都不懂。你还以为可以天天那样子安安稳稳吃草,你不晓得死是哪样,死比一百、一万个痛还痛。你看你还吃草,听不懂我的话,听得懂也没有用。”悲悯之余,他又有看透世事的旷达,“天,是怪不得的,天管的事大,他老人家打发什么,你就接受什么,拗他不得。”
  书中一瞬,人间百年。作者经历的民族苦难、个人苦难可谓多矣,但文字中并不见许多哀伤,而是一路扛着悲伤和苦难,“厉辣”着向前,无畏地生长。他得知婆、妈妈和弟弟们挨饿,“眼泪流到碗里,低头静静地吃了”,写一二八师八千多湘西兄弟、其中三千朱雀子弟即世上称赞的“筸军”,全部牺牲在抗日前线保卫嘉善一役之中,整个朱雀城伤心得“连哭声都没有”。他认为,悲伤很误时间,有人因此送掉半辈子光阴;把悲伤当成诗,那会好过点。悲伤跟快乐一样,有时很荒谬。
  人生百年自成书。作者亲身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如今剥落繁华、解剖苦难、捡尽寒枝、慢板行歌,翻涌出大团大团的爱恨悲欢,还人生一个承诺。就这样,爱上湘西,爱上那个长大变老又没有变老的很难对付的小孩,爱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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