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父亲和他的春联

摘要:今天是龙年的腊月初一,在农村大家已经开始准备过春节了。每到这个时节,我都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家里门庭若市,炕上放一张餐桌,父亲一个人站在地下为乡亲们写春联的情景。

父亲和他的春联

文化信使/李玉中 编辑/素颜

  今天是龙年的腊月初一,在农村大家已经开始准备过春节了。

  每到这个时节,我都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家里门庭若市,炕上放一张餐桌,父亲一个人站在地下为乡亲们写春联的情景。

  父亲生于民国,上过私塾,读过高中,念过大学,当过老师,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写毛笔字是他的拿手戏,楷、行、草、魏、隶都能写,虽没有大家风范,但也绝对是村里的“一支笔”。在八十年代以前的农村,能用毛笔写一手好字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上过初中、读过高中,钢笔字也写得不错的年轻人,拿起毛笔来也立刻变成了一年级小学生,因此村里谁家需要写毛笔字,大都找父亲来代笔。每逢春节,大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由父亲代写的,就连生产队、大队部的春联也要由父亲来写,几十年如一日。

  父亲写春联一般写楷体,魏碑和隶书也写过,一般不写行体和草书,原因是书法字的行草体与楷体相差较大,繁体字使用较多(习惯性使然,因为更具美感),写出来很多人不认识,经常被人贴乱。七十年代以前的农村文盲很多,贴错对联的现象很常见,即便写成楷体也经常有被贴乱的时候。我就记得住在我家前院的一户人家,有一年就把父亲为他们写的应贴在“福疙瘩”(门当,也叫“门簪”)上的“幸福”、“新春”(本应该全贴“福”字,但文革时期不允许这样贴),贴成了“幸春”、“新福”。有的家庭把一副春联的上联或者下联与另一副春联的下联或者上联贴在一起,读起来非常别扭,词不达意;有的人把字数不同的春联贴在一起,读起来就更让人难受,有如鲠在喉的感觉;更有甚者居然把“肥猪满圈”、“六畜兴旺”、“鸡多蛋大”等对家畜、家禽的祝福贴在主人卧室的门楣上,而把"美满家庭"、"福如东海"这样的横批反倒贴在猪圈、鸡窝上,闹出很多笑话。因此,父亲写春联一般都写楷、行体简化字,尽量避免贴错情况的发生。随着农村家庭年轻人受教育水平的提高,贴错对联的情况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父亲为乡亲们义务写春联绝对是赔本买卖,一干几十年不心烦、不喊累,同时还要赔时间、赔墨水、赔纸张,甚至还要陪聊天、赔晚饭(留客人在家里吃饭,虽然自家人还吃不饱饭)。由于每到春节前家里都要接待求联大军,所以一进腊月门,父亲就利用赶集的机会备好笔墨纸砚,到了“腊八”节前后,一些过年意识比较积极的人就开始陆陆续续登门。一般来找父亲写春联的人都自己备好一张大红纸,但是有的人家需要写的联数太多,大门、二门、入户门、东屋、西屋、厢房、粮仓、猪圈、水井、鸡窝、狗舍都要写。特别是大门、入户门和对开的房间门,都要各写一副对联、一条横批、一对福字、一对门芯,改革开放以后又增加了驴棚、马车、拖拉机,以及过去被定为“封资修”的抬头见喜、出门见喜、神龛等,一张大红纸难以满足,如果把纸裁得太窄又影响美感,所以父亲总是还要额外准备好一些纸张,以备贴补之用。

  一般情况下,第一个到我家去写春联的的人准是村里一位姓“国”的大队干部,论起来我得管他叫“表舅”,因为早年父母来到这个村子当老师的时候,他的父母对我们家帮助不小,母亲亲切地管他的父亲母尊称为“六叔”“六婶”,他就管母亲叫“表姐”,于是他就成为了我的“表舅”。表舅每次来时带的纸张都非常充足,有时还会带来一些墨汁,因为他同时还要为大队部写春联。表舅是村里为数并不多的高中生之一,有文化,能管理,擅长组织文体活动,对于过春节他总是抢在全村第一家贴上春联。他还善于自创春联,要父亲按照他的要求誊写。记得粉碎“四人帮”那一年,他自编春联的上联是:“继承毛主席遗志”,下联是:“听从华主席指挥”,横批是“建设祖国”。在农村家家户户门口贴春联、贴挂旗儿(雕刻得像窗花一样的剪纸作品,因为随风飘扬,所以也叫做“扬旗儿”)是一道最出彩的风景。表舅家把春联往大门上一贴,加上孩子们放的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全村的人马上意识到春节就要到了,于是大家纷纷咯吱窝里夹上一张大红纸从四面八方聚到我家,于是父亲从早到晚除了在生产队里干活外,家里什么活也顾不上了,就站在地上为乡亲们写春联。父亲写春联的场景是这样的:炕上放着一张饭桌,桌上放着一个砚台、一管毛笔,旁边是一枚固体墨,桌边放着一张张乡亲们拿来的大红纸,我在炕上坐着为父亲研墨,父亲一人站在地下把一张张大红纸按照其主人要求折叠、裁切成大长条、小长条、大方块、小方块,分别用于书写对联、横批(包括抬头见喜、出门见喜以及鸡窝、猪圈的福联等)、门芯、福字等。写对联的长条纸块大、字数多,需要进行准备性处理:父亲将纸从中间纵向折叠一道印记以分成上下联,再按照对联的字数要求横向轻折几道印痕以进行文字布局,就像一位厨师做菜前的备料过程一样,更像一位将军在做战役部署。准备好后,父亲站在地上把纸张铺在饭桌上,毛笔饱蘸墨汁,开始在上面飞针走笔,一蹴而就。父亲的春联一般要写到大年三十下午才结束,这期间我家的饭桌是从不撤下的。有一年过年我家吃完年三十晚饭(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村里一位叫做“李桂珍”的下乡知青拿着一张大红纸来找父亲写春联,这是我所记得的父亲写得最晚的一次春联。

  父亲写春联时精神焕发,但是一旦把一天的活干完,疲惫之态立刻显现,这时母亲就为他煮上姜汤,做好饭菜,递上止痛药,帮他恢复体力。第二天父亲照样精神矍铄,乐此不疲。

  我在观察父亲写对联时,发现一个特点,就是上下联同时写:写一个上联的字,再写一个下联的字,以此类推,一气呵成,从不出错。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写完上联再写下联时,父亲说:“先写完上联再写下联,上联的字迹还未干透,写下联时,由于冬季穿的衣服比较厚,袖口较宽,容易把写好的字迹碰坏了。因此这样写也是一种基本功。”而后来我学着写对联时也模仿着父亲这样写,经常把上联的字写在下联的位置,把下联的字写在上联的位置,浪费了不少纸张。

  父亲每年腊月都要买一本《农家历》,这在改革开放之前是必需的。父亲买《农家历》主要用于写春联之用,日常生活使用倒在其次。因为有了《农家历》在写春联时还有两个好处:一是紧跟时代步伐。每年的《农家历》上面都印有现成的春联,这些春联都是由宣传部门根据当前政治形势编写的,用这些春联,能够紧扣时代脉搏。二是避免犯政治错误。因为自编春联需要随时考虑政治形势,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扣上宣传“封资修”或者“反革命”的大帽子,这是万万不可的。用《农家历》上现成的春联,虽然绝大多数对仗不那么工整,用词也不那么贴切,平仄也不那么规范,但是不用担心犯政治错误。其实,父亲是喜欢自编春联的,就像他喜欢写诗一样。父亲喜爱春联,年年编春联、写春联,也习惯性地记春联。每年腊月初他都提前准备好一些自编的春联,抄录在《农家历》的扉页或者留白处,那里写不下时就另外加纸贴在书上,这些春联都是经过自己反复“政审”的。他兴致好的时候、有闲暇时间的时候,遇到谈得来的文化人的时候也常常会根据形势发展自编春联,供客人选用,比如文革时期的“抓革命防修御变,促生产建国立功”、“敲锣打鼓迎接最高指示,披星戴月建设大好河山”、“批判林孔破千年旧俗,学习马列树百代新风”等,选用率还非常高。改革开放后父亲开始为人们写一些传统的大家喜闻乐见的春联,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月满乾坤福满门”,“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开门迎春春扑面,抬头见习喜满堂”,“人寿年丰家家乐,国泰民安处处春”等等,但是自编春联从未间断过,因制约思维的条条框框少了,自编的春联内容也更加丰富多彩:有感谢党的农村新政策,歌颂改革开放,描绘农村新气象的;有体现老百姓希望勤劳致富,追求幸福生活的;有歌颂祖国大好山河,描绘心中伟大理想的;也有体现百姓邻里和睦,描述民间传统风情的等等,不再每联必须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我喜欢春联就是受父亲的影响。每年腊月父亲写春联,我就成为了“研墨小书童”,虽然研墨累得我手发酸,臂发麻,但看到用我研的墨写出的春联一幅幅贴在别人家的大门口、贴在大街小巷时,特有成就感,于是乐在其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很多客人把大红纸往我家里一放,留下一句“您看着写吧,晚上我来拿”就走了,其实他们并不在乎你写什么词儿,只要大红纸上面有字就行,但是父亲还是非常认真地为他们书写,这时父亲往往就会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写哪副就写哪副。后来我又学着父亲的样子为客人裁纸、折方格,父亲还会不失时机地夸我两句,让我更加上瘾。和我一样对春联感兴趣的还有三哥,他虽然只读了三年书,可是自学能力非常强,对文学有着特殊的爱好,对春联的理解比我有“见地”。除了父亲写春联我俩爱凑热闹之外,我家的春联每年都由我和三哥来张帖,平日素颜的大门口一旦贴上春联、门芯儿和福字儿,挂上扬旗儿,立刻变得花红柳绿、五彩缤纷,一派节日气氛,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和成就感。后来,看到我和三哥对春联感兴趣,父亲就给我们讲有关春联的基础知识:比如对仗,比如平仄,比如寓意,比如修辞,比如词语的场合运用等等,渐渐地,我对春联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有一年腊月的一天晚上,父亲正在为客人写春联,三哥突然给我出了一个上联:“瑞雪飞,梅花笑,喜迎佳节”,让我对下联。我捉摸了老半天,给出下联:“骄杨舞,喜鹊叫,欢庆新春”。三哥看了看说:“你犯了四个错误:一个是我的上联有了一个‘喜’字,你的下联又有一个‘喜’字,有重复用字之嫌;二是‘喜鹊叫’的‘叫’字属于用词不当,没有体现欢乐气氛,反倒是表现了愁苦的感觉,应该用‘唱’字来替换;三是‘骄杨舞’用得不好,从杨树身上能看到骄气吗?它也不会跳舞啊,只有柳树条才能随风飘舞;四是对仗不工整。”我感觉三哥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感觉“喜鹊”一词我必须要用,于是强迫三哥把“喜迎佳节”的“喜”字送给我用,叫他自己再换个词。三哥不情愿地把“喜”字换成了“乐”字。对于第四点,我对父亲说:“如果换成‘骄柳’就太难听了。”父亲说:“其实这个‘杨’字你没必要换,毛主席不是说过‘我失骄杨君失柳’吗,可见杨树是可以用‘骄’字来形容的,体现的是高傲的气质。”我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毛主席的诗我是学过的呀,怎么没有想起用来反驳三哥呢!父亲又说:“乐迎佳节的‘乐’字,在这里可以当做形容词来用,体现的也是高高兴兴、欢乐祥和的喜庆气氛。至于对仗不太工整不要紧,李白写诗时还说不要因为对仗和押韵问题而影响了最准确词语的使用呢。”于是“瑞雪飞梅花笑乐迎佳节,娇杨舞喜鹊唱欢庆新春”这幅对联就由父亲写好贴在了我家的门口。父亲说:这幅对联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都不会过时。后来父亲把这幅对联当做常用联经常写给别的人家张贴。

  父亲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不仅热衷于作诗、编春联、写春联,还喜欢剪纸、雕刻窗花等民间艺术,喜欢吹口琴、拉二胡、吹笛子,上大学时还学会了弹钢琴,只是后来家里没有条件才没有再弹过。每年过春节父亲总是喜欢把家里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氛围十分美好。对于自家贴的春联他总是要字斟句酌、精挑细选。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父亲已经远去了,春联也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1986年以后我来到城市生活,父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老家过过年,也再也没有贴过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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