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闺女

文化信使/张冰 编辑/明月

　　初冬时节，天黑得早。晚饭后，独自一人漫步在环路大坝上。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意思。漫天的星斗，像是镶嵌在黑色的帘幕上，闪闪烁烁的。远处的天边有很耀眼的三颗星，并列排成一条直线。老家人管它叫三星，也称作猎人的腰带。说三颗星分别是福禄寿星，是吉祥的象征。儿时在乡下，常常和一大群小伙伴玩疯了，天黑了也不愿回家。母亲会指着天空的三颗星说 ：三星正南了，月亮都睡觉了。我抬头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等距离的三颗星，成一段斜线，列在苍穹，分外明亮。就愈加恋恋不舍的地和小玩伴难解难分，直到母亲一再催促，才跟随母亲和一位本家叫三姑奶的人回家。印象中，那位三姑奶是一位老姑娘，找了一个邻村当兵的对象，结婚五年多，丈夫探家不过三五次。那一年部队来外调，说是那当兵的立了功，部队正准备提干。因为我们家族成分高，部队审核一直没有通过。当兵的面临选择离婚或复员。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年腊月，北风呼啸，三姑奶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院子外，望着头顶愈加明朗的三星，喃喃自语：“三星晌活（正午）年来到，等你回家放鞭炮，扑簌簌，泪眼抛，北风捎信信不到”。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可以想象到她当时那复杂而又痛苦的心情了。她的公婆当然为了儿子前程考虑，对三姑奶百般刁难。致使三姑奶经常呆在娘家，成了资深的“住家闺女”。

三姑奶和本族第六代孙子

　　其实，旧时候的女子一旦出了嫁，成为人妻，是很少回娘家的。因为既然作了人妇，就要遵从夫家的礼仪，孝敬公婆，侍奉丈夫、小姑小叔等一大家子人。如唐王健《新嫁娘词》所写：“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那时候女人社会地位低下，尤其是新出嫁的小媳妇，任凭在家千般娇养，一旦出了嫁，在公公婆婆面前大气不敢喘，要是遇到一个好丈夫，所受的气都可以忍。因为在这陌生而复杂的环境里，毕竟还有爱情作支撑。如果再遇到一个不知疼热的男人，就真是掉进火坑里了，日子是惶惶不可终日。就盼着节令或者农闲时节回到娘家小住，和爹娘诉诉苦，再把在婆家所受的委屈无端的转嫁到娘家嫂子身上。嫂子同样是令人摆布的小媳妇，好无奈。只好把泪水掖进心窝窝里。大概要等到回娘家的时候再把这股怨气奉送给倒霉的嫂子。

　　那时候三姑奶虽然常常住在娘家，但也不是轻手利脚的住着。婆婆会根据她在娘家住的日子长短，备下一大包裹针线活计。锥帮子纳底子，为一大家子人做鞋。有时候备的活计太多，给的日期又少，无奈，三姑奶的妈妈、嫂子，还有我妈妈都要伸手帮忙。要不然回婆家无法交差，少不了挨上一顿骂，轻者也要遭一家人的白眼。尽管这样，三姑奶也没能逃脱最后离婚的命运。

　　不堪回首的岁月如水般在指缝间流走，只是偶尔会从开启的门扉闯入记忆。

　　今年正月初八，本家二爷庆八十，又恰逢长房大哥仙逝一周年（去世时92岁）。家族人员齐聚，在外地客居的爷爷辈、叔叔辈、同辈的、子侄辈、孙子辈、重孙子辈，先后归家，偌大村庄随处都是家族中人，拜年声、问候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到处找同龄人 。我们被称为“住家闺女”的人，达到了四辈，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姑姐姐侄女们，见面都不相识了，因为少小离家，都四十多年光景没见了，端详半天，彼此呼出对方的小名，然后抱在一起跳啊、笑啊！那感觉真好！住家姑奶子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们年龄不等，分别从各地陆续赶回。因为是家族里有两宗事，来的人特别全，族人都主动去帮忙。家族沿袭的规矩不许收受礼金，长辈分别由专人请至家中上座“白吃白喝白挑眼”。住家闺女就不同了，虽然也受到欢迎和礼遇，但是必须要掏腰包的，而且写礼单还要写丈夫的名字。

　　年龄和辈分最长的三姑奶，也回到了老家。当年三姑奶和那位军人离婚后，改嫁了一位丧偶的乡镇干部。三姑奶出嫁上车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相送。三姑奶哭得一塌糊涂，抓着石头墙久久不撒手，众人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拉上了车，三姑奶坐在马车的大花被子上，脸朝后向大家挥着手，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眼泪。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三姑奶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里，怎么打发着日子熬过来的。

　　三姑奶七十多岁了，但是身体还很健壮，性格也开朗了些，只是总觉得她眉宇之间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抑或是陈年心底的积淀残留眉端。虽然不像我小时候印象中那样很伤感的模样，但是，总能让人在她的言行举止中或多或少地察觉出点点凄楚，哪怕是在她的笑容里。

　　这次住家闺女齐聚回娘家，三姑奶自然的成了领军人物。统率着老少四辈姑奶子二十多人，说去谁家看谁，一声令下，就去谁家。大伙起哄说：三姑奶子的威风不减当年呐！看见三姑奶的脸上绽露笑容，我心稍慰，小时候的愁绪也一扫而光。

　　确实，三姑奶还在为闺女的时候，本村就有老少四辈、二十来个水葱似得大姑娘。上生产队劳动，或者正月扭秧歌，本村的大姑娘最抢眼。邻村人羡慕不已。他们把这些姑娘称作“翎毛儿”。当地有这样的风俗：谁家生小孩了，而且娇养金贵，就要在出满月那天，带上一个“九个石榴一双手，阎王见了不敢瞅”的肚兜。大红色的布料，配置各色丝线，专们找未出阁的姑娘，九个人绣九个石榴，再有两个人绣一双手。总共要有十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才能完成一个肚兜。在一般的村子里，哪能找出十一位心灵手巧的大姑娘啊？所以上下村经常有人来本村求姑娘们绣兜肚。这些水葱似得大姑娘也成了东西十里一条川的一道独特风景。难怪即使是现在，给谁家小伙子介绍对象，老辈子人一听说是石佛老张家姑娘就会说：“老张家姑娘不用打听，个顶个的行”！听起来真自豪！

　　我和妹妹第一晚住在了叔伯大哥家，连同大哥家的俩闺女和两个小外甥，大哥大嫂，满满登登睡了一大炕。晚上，我们坐在炕上聊天，两个侄子和侄媳妇在地下端茶倒水。六十六岁的大哥高兴地不得了。亲自给我们端来洗脚水，叫我们烫烫脚，那份亲情叫人心醉。夜深了，身旁传来酣睡声，我躺在热乎乎的大炕上，透过窗户，看着天边的三颗星星，心里那份久违的踏实、亲切，竟然使我这个择席的人一觉睡到天明。

　　早上还没起炕，大嫂早已把饭菜准备好，赖在热乎乎的土炕上，黏豆包的香味不时从门帘子缝钻进屋里。这时会有一拨一拨的人来叫我们去吃饭，大嫂就像一位门神，不等叫我们吃饭的人进里屋来，她就快言快语的地说：哪都不去了，我这饭都做好了，要不你也在这吃吧。来人总是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地说：住家闺女回来了，在你这吃，你给做啥好嚼果儿呀？大嫂是天生的会说话：住家姑奶子，家有啥吃啥。实在没啥吃，扶着水缸还站三天呐！哈哈，说的来人无话可说。大嫂趁机说：我也不留你了，你挺忙的，赶紧招呼别人去吧！

　　大嫂以为她挺智慧的，进屋对我们说：都打发走了，哪也不去了，起来吃饭吧。谁知就在这空挡儿，院子里吵吵吧火的来了一帮人，出门一看，哈哈，竟然都是住家闺女。她们吵嚷着：你不让她们走，我们都来你这吃。话音未落，一帮姑奶子呼啦啦全都上了炕。大嫂这时才知道捅了马蜂窝。看看锅里的饭菜哪够这些人吃啊，麻溜儿的抱柴火再去熥豆包。好在和二爷家前后院住着，三姑奶抱个大瓦盆，把二爷家准备的饭菜及时送到这里来，总算解了大嫂的围。

　　在老家住的那些日子，我们这些从小玩到大的住家闺女，几天都不拆帮，虽说每家都预备饭，但是要上谁家，就都扑到一家去，坐在暖暖的大炕上，一边吃饭，一边回忆小时候的趣事，说到高兴处，笑声似乎要把房顶拱破。

　　晚上睡觉本来只招八个人的一铺大炕，我们硬是挤了十多个人，整宿整宿的唠嗑，说不完的童年趣事，道不尽的四十年沧桑，躺在热热的土炕上，说着笑着，灶膛边上的芦花大公鸡就叫了。撩起窗帘看看那三颗亮晶晶的星星，大概都跑到东南角大山后面睡着了。大伙这才你搡搡我，我掐掐你说睡觉吧。

　　走在仍然熟悉的村庄土道上，看着孙男娣女像田野里的庄稼一样一茬茬地往上窜，听着长辈们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喜悦的心情里忽然生出一丝丝的酸楚，眼窝也不自禁地蒙上一层薄薄的泪花。住家闺女，这是哪位先贤起的名称？这不分明是说娘家才是闺女的家吗？山风里的青稞气息告诉我，村庄上空的暮霭炊烟告诉我，这里是我的根基，这里是我终生魂牵梦萦的地方。

　　陶醉于乡亲族人的亲情中，几天的欢笑和几天的话语，该赶上几年的了。一种莫名的喜悦鼓荡着，我们住家闺女抓紧每日的分分秒秒，述说旧欢新愁，看望族亲长辈，徜徉村头河边，寻找陈年旧事，唯恐分离将至。细想一下，闺女在家，多的是随意和任性，闺女出嫁，就有了无奈与担当。住家期间，就是对无奈的忘却，对童真的重拾，让已为人妇的闺女咋不珍惜呀！

　　越怕快时间过得越快，分别的日子说到就到了，住家闺女不得不各回夫家，去打发无奈、去承载担当了。分离在即，尽管不舍，我们还是带着眷恋、带着新的回忆，一步一回头的走出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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