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化信使/沈德红 编辑/云枫
当石英钟的时针指向下午两点时,弟弟再也无心玩手机。叫着上高中的女儿,第三次开车去找父亲。妈妈不知去巷口看了多少回。
爸爸是早晨七点外出的。他每天去附近的小公园晨练,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这可是七个小时了。何况天不做美,一大早就飘起了蒙蒙细雨。这样小的雨,对人够不上伤害,但时间长了会叫人感冒的。弟弟上午就去公园和他常去的地方找过了,都没有。以为他一会就回来了。我去大哥家看了,没有。太超乎常理了!我往家里走的时候,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各种不好的想法就像电视剧的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闪现。我能感觉到我的后背在一阵阵发凉,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伴着心跳的加快,撞击着我的耳膜。在这一瞬,父亲过去的生活影像,就像这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样弥漫开来……
我的父亲出生在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红山子乡的一个富农之家。这是一个大家族,祖父有哥七个,娶的七房媳妇,全都模样俊俏,心灵手巧。据老人讲,当时家里家规很严,家务都要做得好才行。
我父亲六岁的时候,克旗解放了。奇怪的是,爷爷家的羊群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认为是我爷爷交给了八路军。因为七个媳妇里,就我奶奶娘家是贫农,于是,我太爷把我爷爷吊起来打。半夜的时候,我奶奶放走了我爷爷,我爷爷参加八路军走了。我奶奶怕第二天家里人发现,就领着我父亲、大姑从家里逃了出来(当时奶奶肚子里正怀着小姑)。那个时候,家里还有长工,有一挂牛车。她们就用这挂牛车拉了点临时用的东西,去投奔我二爷爷去了。
我二爷爷的家住在深山老林里,叫新房子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这里满山遍野生长着白桦树,山珍野味很多。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然家里新增加了几口人,可生活并无多大的困难。但后来,随着家道衰落,大家的日子日益艰难,父亲和大姑饿得直哭,奶奶就去山上采果子给他们吃。
村里有个姓吕的老汉,是当时的大队书记。他相中了奶奶年轻貌美,吃苦耐劳,就托人提亲。那会老姑才一岁多,因为奶奶身体差,没有多少奶水,孩子饿的只会哭了。奶奶看着怀里的孩子,再看看站在地上光着脚丫的一儿一女,一咬牙就答应了。但老吕头不要我父亲,说他是富农的儿子。只要那俩女儿,说要亲自生一个儿子。就这样,父亲留在了二爷爷家。
那年,父亲九岁,就被二爷爷送去生产队放了牛。因为太小,老牛也不听他的管束,经常因为祸害庄稼挨训、挨揍。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总是偷着给他送个鸡蛋、窝窝头啥的。有一次被老吕头发现,奶奶挨了打。父亲跪在地上对老吕头说:“你别打我妈,我再也不吃你家的一点东西”,老吕头才住了手。
十年后,父亲长大了,个子长到一米七二,爱干净,活计也好,特别勤快。二爷爷也对父亲好了起来,把父亲送去学了木匠。由于父亲心灵手巧,又会孝敬师傅,很快就学会了木匠手艺。不到一年,父亲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木匠,那年他二十岁,上门提亲的踢破了门槛。那会儿,也正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城里的知识青年接着就下乡来了。
就在那年的春天,蓝天白云下面,白桦树正冒新芽,小草争着给大地穿上新装,小河欢唱着流向远方,小鸟站在枝头尽情歌唱,好一派绝美的自然风光。在这样的日子里,村里搬来了一户人家,俩大人和五个孩子。模样俊俏的媳妇肚皮微微隆起,看样子是有着身孕。父亲从村里人的口中了解到,这是克旗县里的下放户。这家的大女儿(后来成了我的母亲)是村里学校的音乐老师,年方十七岁,长得跟山上正开着的山丹丹花似的,好看着呢。
这家人是在城里呆惯了,啥农活都不会干。队里派爸爸把木匠铺的剩木头、刨花儿都给他家送去烧火。父亲看不够烧,就用队里的牛车拉了两车木柴给他家送过去。还在空闲的时候,给劈好码成垛。此外,像推碾子、挑水的活都抢着干。时间长了,这对从城里来的夫妻一起喜欢上了父亲。这会儿他家的小儿子也出生了,生活捉襟见肘。老两口萌生了招父亲当上门女婿的念头,就找村里人去提亲。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一说父亲就同意了,他看不了这家人受苦受罪。可妈妈不领这份情,虽然订了婚,只要爸爸来家里她就走,后来干脆躲到学校不回家。在那段时间里,父亲仍旧去姥姥家帮忙,根本不在乎妈妈的态度。
有一年,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姥姥、姥爷相隔半个月后离开人世,扔下了六个孩子,最小的小舅才几个月大,这把孤单无助的妈妈推向了深渊。父亲几乎寸步不离地帮助妈妈,终于感动了妈妈。在姥姥、姥爷去世三周年后,他们成家了。
在我六岁的时候,为了兑现当年的一个承诺,父亲开始积攒木料,起早贪黑地做了一套家具:三节柜、一对衣箱、一个碗厨。那会儿很少有人家做的这样全。村里的媳妇都来看,摸摸这,看看那,喜欢的不得了。这时候,我看到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和妈妈很恩爱。就是家里孩子太多了,一个接一个地上学,父母忙得脚打后脑勺。
我的舅舅们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是男孩子,特别淘气,把家里的筷子用菜刀削成箭,往窗户上射。糊的窗户纸全是窟隆,小北风直往屋里钻,妈妈气得拿扫帚满屋追着打他们。但是父亲不以为然,发现窗户纸坏了就笑呵呵地重糊。在那样极端困苦的情况下,我父亲把我的舅舅们全送进了学校。我的三个舅舅很争气,都是高中毕业。大舅后来参了军,因为在部队表现得好,被安排了工作,留在了克旗县里。二舅、三舅因为学习好,都留校当了老师。父亲说最对不起的是我小姨。因为我们姐弟三人没人哄,她没念书,就在家哄我们。父亲拼命干活挣工分,两只手累得全是疙瘩(就是大骨节)。因为父亲是队里的木匠,活太多,他私下里揽的活只能在黑天做。点着煤油灯看不准,一不小心用锛子把脚砍坏了。记得他坐在炕上往下脱袜子的时候,血就顺着脚流到炕上了。伤口和小孩子嘴似的咧着,吓得我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父亲上了几片正痛片就包上了,所幸那伤口后来慢慢地好了。
在我小姨十三岁的时候,我小弟也会跑了,父亲把她送进了校园。
在小姨初中毕业后,知青回城的政策下来了,小姨回城,安排在公共汽车站当了一名售票员。走之前,父亲连着两天没睡觉,给她打了一只小衣箱,叫她住宿舍装衣服用。又赶着牛车,用了一天一夜把她送到了县里,上了班。
我那个小舅,姥姥去世时他才八个月大,还不会吃饭。父亲和母亲当时年岁小,根本不懂怎样喂养、照护,导致他吃啥拉啥,最后瘦得皮包骨了,奄奄一息。就由奶奶做主,把小舅送给有钱的人家去了。现在小舅在克旗住,过得很好,和我小姨处得非常好。他养母说了他小时候的事,他一丝一豪没有怪过母亲和父亲。可父亲总是说对不起他,不该把他送人。
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因为工作调动,要去别的乡。考虑到孩子多,妈妈身体不好,父亲决定搬家,去我妈妈上班的地方。妈妈的新单位是村小学,那个村负责人听说我父亲是木匠,高兴坏了。不但安排好了住房,还派了三挂马车来给我们搬家。
我上初中以后,离家有六十多里,需要住校。我当时是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就穿我妈妈的衣服,一件灰色的大褂子,一双走三步就得提一回的大鞋。连头巾都没有,手套也没有。我在跑早操时,鞋一个劲儿地掉。学生落下我,老师训我,我就站在那委屈地哭了。后来,有一天我正在上课,老师说外面有人找。我出去一看,是父亲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双黑皮鞋,一条像朝霞一样鲜红的围巾,还有一副妈妈用手针做的棉手套。我高兴坏了,扑进父亲的怀里。有了它们,我一下成了全校最好看的小姑娘。后来才知道,是妈妈去总校开会的时候,看到了我跑操的全过程,没敢惊动我,回去给父亲说了。父亲二话没说,就把队里分的羊卖了一只,全给我花了。
包产到户后,地多,父亲还得做木工活。妈妈所在的学校新建到别的村子,离家远就住校了。他每天还得烧火做饭,累得他有时候干着干着活,腰疼得就躺在地上,我咋推他就是站不起来。那会儿我就初中毕业了,和父亲一起忙。在农忙播种的季节,农活是真累啊!累得我早晨想睁眼都睁不开。有一次我睡醒了,看父亲不在了。一看表,都十点了,就忙着往地里跑。看见父亲一个人在那儿种地。走近了一看,他做了两个点籽的葫芦,一头放一个,一个人扶梨杖,到头把马拴在树上再去点籽。就那样,他也不舍得叫醒我。
我自己选择的婚姻,一直是他的心结。因他在外地给亲友家盖房子,不在家,等知道消息时,结婚的日子都定好了。父亲第一次走进我的家,一着急就病倒了。因为我的家是果园,一户人家,还没电,很偏僻,很破败,在他心里,女儿是不该在那样的地方生活的。那会儿,给我介绍的对象条件好的多了,但都被我拒绝了。父亲输了好多天液,虽然他说是胃疼,但我心里清楚,他那是在扯心扯肝地心疼我!
在我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最叫我感动的就是他对我母亲的爱!我的母亲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身体一直不好,心脏病突发是常有的事。父亲怕找医生不赶趟,硬是学会了静脉注射。打葡萄糖时,看着他青筋暴露的粗手指,灵巧地拿着针管,又想哭又想笑。妈妈常说如果没有我父亲,她和他的弟弟妹妹会遭受更大更多的磨难和痛苦!
弟弟成家后来到了乌海,妈妈退休去乌海帮弟弟带孩子,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了。等父亲知道弟弟的工作没着落的时候,毅然变卖了家产,把一头肥猪杀了。最后,拿上一万多元,挑着一担猪油和猪肉,徒步两千多里来到了乌海。一路上,因为挑的太重,膝盖都磕破了,他一声不吭地忍着。来到乌海后,父亲把钱全给了弟弟。在父亲的支持下,弟弟开办了自己的企业,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青年俊杰。
如今,弟弟过着有房有车的好日子。父亲已经七十三岁了,身体也好,真是苦尽甘来,就剩下享福了。可他一直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剩饭剩菜从不叫倒掉,他也不叫别人给他买新衣服。尽管妈妈的退休金很高,他们老两口不缺钱花,但他还是去捡矿泉水瓶子,而卖的钱全给了孙子孙女。有一阵,他看拆迁的工地上有铁,就买了钢锯条、拎着捶子去锯、去砸。后来,这些工具被我大哥拿走给锁起来了,他就去捡纸箱啥的。家里人怕他闷,也就由他去了……
弟弟给父亲买了手机,说城里车太多,怕他出去有意外,好打电话,可他就是笨得连电话也不会用。弟弟把他的号存好,叫他放兜里。给他打,他说不会接,最后手机就扔在了家里。他保证说:我有手表,一个小时左右准回家就是了。
可是今天,他到底去了哪里啊?
当我和妈妈再也受不了胡思乱想的折磨,想再次出去寻找时,大门开了,父亲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母亲冲上去就推了他一个跟头,口里说:“你吓死我了!去哪儿了?”弟弟忙拦住妈妈说:"妈,别生气了,我爸学雷锋做好事去了……”
原来,离我家不远的桥洞里,有个流浪汉。父亲平时就去照看他,看下雨了,他去给他送衣服和吃的去了。看那流浪汉病了,又给他买药陪护。弟弟开车找时,看见他拿着一袋饺子下了桥底下,就跟了过去,才知道咋回事儿。这倒是不稀奇,因为父亲平时,就爱往家里领那些流浪的人。他还把家里不穿的衣服,用洗衣机洗干净了送给他们穿。家里人一场虚惊,看他一脸疲劳,都很心疼他,谁也没再忍心说他。
可是,父亲第二天就病了。咳嗽,发烧,脸色蜡黄。输了一个星期的液,才好转了,一下子花了六百多块钱。我半开玩笑地说;“都说好人有好报。爸你做了好事,老天还叫你生病、花钱。”父亲说:“不信那个,我是雨浇的,关老天爷啥事啊!”一家人笑起来,欢快的笑声在屋里久久回荡……
这就是我可爱的父亲,他是一个小人物,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在我心里,他的爱就像一座山,彰显着他的善良、勤劳、无私、博爱的高尚品格,是所有人不能比拟的。
我爱我的父亲,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会学习他所有的优良品德,把爱献给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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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红,女,辽宁人,北票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任江山文学网绿野荒踪社团社长助理。作品散见于《克什克腾报》《辽宁邮政报》《蒲公英报》《北票市报》和《二月文学》《金秋二月文学》《河流》《古侠文学》《眉县文艺》《辽海散文》《望月文学》等杂志。小说、散文曾在网站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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