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母亲

母亲

文化信使/沈德红  编辑/云枫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相当漂亮的一个女人。她有着一张特别诱人的脸，鼻子小巧，嘴唇微翘，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好像会说话一样。她中等个子，不胖也不瘦，后面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下，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很是好看。

　　我的母亲从小生活在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我姥爷是从河北省逃荒要饭来到克旗的。因为姥爷聪明勤快，从一个小伙计当上了合作社的经理。姥姥是当地特别有名的美女，经人保媒，她和姥爷成了家。因为一场变故，原本富裕、幸福的小家走向衰落。为了维持生计，姥爷到处去做苦工。姥姥在家看孩子，除了妈妈，家里还有三个弟弟，最小的才三个月。妈妈是家里的老大，她肩负着家里的烧柴任务。每天上课的时候，把筐放到课堂门口，放学就去山上捡柴，回到家再学习。

　　虽然家里那样贫穷，她也总是捡别人扔掉的铅笔头来写字，可妈妈的学习成绩在全班依然名列前三名，老师和同学们都特别喜欢她。她最终考上了师范，成了一名小学老师。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母亲被分配到克旗红山子公社新房子大队的小学任教。这可是小兴安岭一个著名的地方。那里漫山遍野地生长着白桦树。广袤的树林里，有野厥菜，黄花菜；有狍子、梅花鹿，这样多的山珍野味，别的地区是没有的，真是一方宝地。妈妈任教的小学就座落在它的山角下。那个时候，姥姥又生下了小姨，家里的情况更加窘迫。就在妈妈一愁莫展的时候，知识青年下乡的政策下来了，妈妈就写了申请，一家人跟着妈妈搬到了那个小山村。

　　妈妈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家里买了一条羊毛毡子。妈妈给我说：当时家里穷，买不起布和棉花，做不起褥子，她的弟弟们就睡在扎人的炕席上，身上咯的全是炕席花，特别红，特别痒。他们不停地用手去挠，直到发了炎。有了毡子之后，把它横铺在炕上，这样大家都可以睡在上面。到了这个小山村，妈妈再也不用去捡柴了。找几个人，用牛车拉来三两车就够烧几个月的。可姥爷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他从小就在城里生活，根本就不会干农活，挣不来工分。何况我最小的舅舅也降生了，八口之家，光靠妈妈那点工资是无法生活的。姥爷想到了招上门女婿，来帮他养这个家，于是爸爸出现了。

　　那个时候，爸爸已经是一个木匠。由于他心灵手巧，勤劳善良，还有一副好相貌，给他提亲的很多。爸爸其实是一个非常可怜的人，他三岁时，父亲参加了八路军，死在了战场上，母亲改嫁了，他在二大爷家长大成人。也许都是苦命人的原因，有人一提妈妈，他就同意了。于是，他包下了妈妈家所有的活计。他每天都把水缸挑满水，把柴劈好码成垛，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

　　后来，村里发生了一场意外，39岁的姥姥和43岁的姥爷相继离世。妈妈作为家中的长女，被迫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让人无奈的是，刚刚十八岁的妈妈，根本不懂怎样喂养、照护孱弱的小舅，万般无奈下，小舅被送了人，才保住了一条命。

　　也许是患难见真情，在姥姥、姥爷去世三年后，妈妈和爸爸成了家。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转眼，大舅参军去了，小姨和舅们都上学了，我大哥也三岁了，日子开始好转起来。就在我要出生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爸爸因为成分不好，受到了红卫兵的批斗。于是，所有的活计都落在了妈妈的头上。那时候，家里有10口人，所有的棉衣棉鞋都要妈妈一针一线地缝制。她利用星期天洗旧布，晚上借着煤油灯那昏暗的光，穿针引线地忙碌着。动辄忙到天亮，有时候拿着针就睡着了。

　　那些红卫兵小将楞说我爷爷当初是国民党，非叫爸爸说出爷爷的藏身之处，可怜爸爸三岁就没见过父亲，他怎么可能知道爷爷的下落啊？所以被打得遍体鳞伤，到现在后背上还有鞭花印。妈妈知道爸爸被打，就急忙往那儿跑，结果摔了一个大跟头。就在那天夜里，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由于劳累、焦急，妈妈得了大出血，她差点没了命……因为我没有奶吃，靠喂羊奶活着。妈妈怕我活不了，就给我取名为“冬梅”，寓意坚强！

　　当年生我时，妈妈落下了病根。我的小弟出生后，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干活，不能教学，最后卧床不起！爸爸急坏了，他挨家挨户借了一百多块钱。生产队长批给爸爸一挂牛车，让爸爸赶快去给妈妈治病。爸爸把村里人给的小米鸡蛋都带上了。把一岁的小弟也领上，家里实在没有人能管他。在一个无人知道、舅舅们还在梦乡的夜里，爸爸赶着牛车出了村，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求医旅程。

　　爸爸把妈妈送去了县医院，治疗一个星期后不见好转，就决定转院去赤峰市的大医院。他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就那样一路走一路打听着。以牛车的速度，最快一天只能走七八十里路。走到天黑，如果有村子就找一户人家借宿，没有人家就野营，用随身带的小铁锅熬小米粥、煮鸡蛋，精心照顾着妈妈。妈妈说过：“五百多里路，走了一个星期，你爸爸没吃过一个鸡蛋，全留给了我和你弟弟……”

　　赤峰市医院中医科的一位老中医，给妈妈看完病后，说妈妈的病是多年营养不良造成的气血亏，没有生命危险，只要用中药调理再增加营养，慢慢就会好了。他给开了50副中药，说保证能好！就是这50副中药救了妈妈的命。后来，妈妈果然能下地、能干活了，并且重返校园，开始了新的生活。

　　随着那些或平淡或精彩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舅复员回家，被安排到克旗汽车运输公司工作，并娶了媳妇成了家。二舅和三舅也在读高中，小姨也上了初中，妈妈终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

　　妈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她弹得一手好琴（脚踏琴），手风琴也拉得非常好。她的嗓子也很好，会唱很多歌曲。业余时间，她被大队领导请去做辅导老师，帮队里排练节目。那个年代没有电视，只有靠自己搞文艺活动来丰富生活，而且搞得如火如荼！每年，全县都进行比赛，妈妈总是第一名。妈妈所在的团队，主要以唱戏为主，在一些传统剧目中，妈妈主要扮演小生。由于她扮相俊美，唱腔刚劲婉转，大人小孩都爱看！她翻唱郭兰英的歌《南泥湾》，总是要唱三四遍，人们才允许她退场。那时候，妈妈总是领着我，坐着队里的大马车去演出。我8岁就和妈妈一起上台唱过歌，弟弟6岁就会打鼓点！我坐在台下,看着妈妈演出，觉得她是那么的美丽迷人。下台后，她甩着两条大辫子忙碌的身影，更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现在我只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那个年代，家家有广播喇叭，里面经常放妈妈唱的歌。我总是听着妈妈的声音入眠，再听着她的声音醒来……

　　我10岁那年，下放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了。小姨回城后，被安排到公共汽车公司当了一名售票员。二舅、三舅也因为学习好，都被留校当了老师。而当初被迫送人的那个小舅，为了遵守当初不许相认的诺言，妈妈一直都是偷偷地去看他。

　　改革开放以后，几个大队的小学合并成了一个学校。由于离家远了，妈妈开始住校。我每次去学校看妈妈的时候，她的宿舍里都住着七八岁的小孩子，每次去都不是同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把好尿床的、生病的，或者刚离开妈妈的学生，都领到了宿舍和她同住。她给她们洗衣服，给她们喂药……

　　特别是冬天，宿舍里都生了炉子，以烧煤为主，妈妈怕学生们煤气中毒，每天都起来好几次。其实，每个星期都有值班老师，她可以不管的。但她怕她们太年轻，不够精心！一天夜里，妈妈照样起来去查房，一推开门就闻到了刺鼻的煤烟味，妈妈意识到哪个宿舍要出事，急忙查找起来。找到三年级宿舍的时候，屋子里的炉子还在往外冒着烟！因为是半夜，学生们睡得正香。妈妈一看叫不起来，就急了，愣是把五个孩子一一背到了走廊，放到门口通风处，然后才踉呛着敲开了值周老师的门……孩子们一见风就呕吐起来。原来不是不起来，而是呼吸了煤气，变的四肢无力，张不开嘴！

　　孩子们倒是有惊无险，但妈妈却受到了惊吓，再加上她一气背了五个学生累着了，多年未犯的老毛病又复发了。学生们的家长和那个值周老师都到我家看过妈妈。其中有一个婶子，拿来了一大筐鸡蛋。妈妈知道她家很困难，就让爸爸给她送去了一袋小米，这样既帮了她，又不伤她的心，比不收她的礼要合适的多……

　　妈妈一直在帮助她的学生。有一个学生，爸爸是残疾人。这个学生为了帮自己的母亲干活，经常旷课。妈妈不但给他补课，还在星期天领着全班学生帮他家收秋。妈妈还把他孝顺父母的事迹，写给了《中国少年报》，这个学生因此被评为“全国十佳少年”！长大以后，这个学生参了军，留在了部队。每年都会给妈妈写信！

　　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村上的医生去克旗购买药品，在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这个医生当时就死了。他的小儿子是妈妈的学生，他学习非常好。可从失去了父亲以后，他变得郁闷、失落，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不和任何同学来往，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因为他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妈妈就上门给他补课。鼓励他、劝导他好好学习，做一个像他父亲一样的人。这个学生后来考上了呼市医科大学，每年春节，他都给妈妈邮一张贺年卡，给她拜年。我们的村里有三姐妹，她们都是妈妈的学生。因为她们的妈妈是一个聋哑人，她们的衣服又脏又破，妈妈经常拿回家给她们洗干净缝好！我本来就不太多的衣服，也被妈妈送给了她们好几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她们搬走了。后来，只要回到这里，姐妹三人不管是谁，都会来看妈妈。

　　妈妈从教三十多年，可谓桃李满天下。她的故事，多得写也写不完。由于她教学质量高，学生成绩好，妈妈年年被评为模范教师、优秀党员。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好象到县里、乡里去开会，是经常的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瞬，舅舅和小姨都成家立业了。送人的小舅也从自己的邻居那里，知道了过去的事。他领着新婚的妻子来看妈妈，一见到妈妈就把妈妈抱在了怀里，泪水打湿了妈妈的肩头……这些年来，舅舅和小姨不管是谁，只要有时间，都会来看妈妈，在他们心里，姐姐已经成为妈妈了……

　　农村包产到户后，我们姐弟也长大了。哥哥因为美术好，被留校当了美术老师，弟弟也进了妈妈的学校当了老师。我们家成了地地道道的书乡门第。

　　回想往事，无论在理想上，还是在婚姻上，妈妈都给予了我们自由选择的空间和最大的帮助与支持。哥哥喜爱画，她每次去县里开会都给他买这方面的书籍。弟弟喜欢音乐,她把准备过年的猪卖了，给他请了一位辅导老师。我爱好写作，她去县里开会的时候，在同事拿的《辽宁青年》杂志上，看见了文学函授的招生广告，就给我报了名。虽然我只学了几个月，但是我非常的感谢妈妈！

　　在爱情与婚姻上，我们姐弟三个都是自由恋爱并结婚！弟弟去呼市学习时，和一位老师一见钟情！哥哥娶了从小学就和我要好的闺蜜。我则因为喜欢军人的英武帅气，远嫁到辽宁北票。

　　由于弟媳是国家正式职工，弟弟是民办教师，为了不在过两地分居的日子，弟弟辞去了老师的工作，来到了乌海发展。几年后，大哥看弟弟过得很好，他也辞职不干了，一家人搬到乌海开起了一个百货商店。妈妈退休后，弟弟把她和爸爸接到了乌海，过上了有车有楼房的好日子。妈妈来到乌海以后，本来该过上舒心的日子，可她心里时时挂念着我。本来辽宁和赤峰相距不过一千多里。可乌海是大西北，辽宁在东北。两地相隔四千多里，坐火车要走两天两宿。自从妈妈和哥哥搬到乌海以后，就扔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辽宁生活。妈妈每个月都给我写信，少则三四封，多则五六封。是妈妈的爱，陪伴我在那个偏辟的小山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单无聊的日子。我女儿五岁的时候，妈妈爸爸不顾大哥和弟弟的反对，坐上火车来辽宁看我，在这儿住了一年。就这一年，我成了妈妈的“心病”。

　　这一年里，她知道了这个小山沟是多么的沉闷，几个月见不到一个外人；她知道了在这里生活有多不方便，生活用品要到十几里地的村子才能买到。坐车要翻过几座山，才会有班车；她知道我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后悔当初为啥没有好好“把关”，她认为她失职了,并由此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内疚之中……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妈妈回去以后就住了院，而且住了二十几天。妈妈在信里经常写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梦见你变成了一棵花，妈妈就想把它移回来，载到我的花盆里，用心呵护它……”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因为妈妈太疼爱我，太牵挂我，才会做那样的梦。我读完信，泪如雨下……妈妈一直想叫我搬到乌海居住。

　　也许妈妈的爱感动了老天，2008年，我所生活的辽宁省北票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几乎家家都颗粒无收！妈妈得知情况后，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催我们搬家。9月份，我们踏上了去大西北的火车……

　　到了乌海以后，弟弟开车，妈妈陪着我们一家三口逛遍了市里的大商场、公园、飞机场等好多地方。无论去哪，妈妈的手都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生怕一松开，我就会离开了。如今，我们一家人生活的非常好，哥哥弟弟无论多忙，都会来看我，给予我最大的帮助。

　　妈妈的退休金很高，可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舍不得买。钱存着，我们谁有事情了，她就给谁用！特别是对爸爸，不管是吃的、穿的，她都给买最好的！妈妈常说；没有你爸爸，这一家子人，不知道会是啥样子。那么难的日子，你哪个舅舅不是被他供到高中毕业的！他是我的恩人，他没有退休金，我来养他……

　　妈妈现在和弟弟住在一起，每天都早早地起来，准备大家的早饭，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还往脸上贴上黄瓜片儿，为了去掉那些老年斑。我想，也许正是妈妈这种乐观向上的处世态度，才让她坚持到现在的吧。

　　今年正月初五，是妈妈的七十岁生日。我们十几口人，去了乌海很有名的“内蒙往事大酒店”为妈妈开生日宴会。一家人坐在桌前，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好温馨的场面，我从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幸福和快乐！

　　然而，就在我们唱完生日歌，妈妈低头许愿的时侯，我看到了妈妈那满头的白发和全是皱纹的脸庞，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晶莹的泪光里，我又看见了那个甩着大辫子的美丽少妇……

　　我知道，不光是岁月改变了妈妈的容颜，也是她这一生所遇到的不幸，叫她过早地衰老了。就在那一刻，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而且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妈妈是我心里最深的痛……只因为我心疼她！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会好好地孝顺她，爱护她。让她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妙，都过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我爱我的妈妈，直到永远！

【本网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