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故园白羽——四月羽书城(高海涛)

摘要:我出生的地方叫黑城子,我把它称为羽书城。因为它的地形柔曲丰沃,像极了一片羽毛。从北票县城向北约百华里,你就会看到那片慈光凝碧的祥羽了。

故园白羽——四月羽书城

文/高海涛  编辑/雅贤

  我出生的地方叫黑城子,我把它称为羽书城。因为它的地形柔曲丰沃,像极了一片羽毛。从辽宁省北票县城向北约百华里,你就会看到那片慈光凝碧的祥羽了。

  远近闻名的黑城子大洼,南北修长,东西挺括,方圆十几里一马平川。早晨雾起东山,它就像拿出用秦经汉纬织就的“白纻”罩在身上,显得神秘、俏丽而雍容。等到雾散了,你才会领略我们的田野。大洼的地垄长,就像故乡女孩们那又粗又长乌黑闪亮的大辫子,春天刚开犁的时候,你顺着那一条条褐色的长垄,会看得神魂颠倒;三夏时节,满洼苍松翠柏似的庄稼,在汹涌的白云下显得肃穆,让你直想逃避;秋天摧枯拉朽的收割之后,大地裸呈,觅食的鸦阵低旋鸣叫,顽艳如巫舞;冬天可以看雪垄,那是土地的浮雕,朔风掠过,雪粉晶莹,低矮的根茬挺立如林。有时你还会看到几只喜鹊,上下翘着丽尾,春节就快要到了。

  这样厚实的土地,会像羽毛吗?美国作家福克纳说,他的故乡很像邮票——而羽毛,也就是我们中国最早的邮票。书信上插支羽毛,即为“羽书”,上面写的往往是重要的军情和政令。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诗里说:“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可见羽书绝非轻盈物,而是动辄驱动千军万马的。所以对我的故乡,思来想去,我还是认定它是片形如羽毛,重如羽书的土地。

  黑城子古称川州,白川州,记载见于《汉书》。想必古人是看到有条很白的河穿过此地,故名之。现在那条河也很白,却叫成黑城子河了。据说,黑城子出自蒙语“哈拉浩特”,也就是“黑色之城”的意思。川州原本是边地,历来蒙汉杂居,想必初到这里的蒙古人,他们准是一眼就发现,这里的草色比别处的还要绿,绿得有些发黑,于是就欣喜若狂,大喊“哈拉浩特”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当年的黑城子河流域,应该是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一处交汇地,黑杨树与白茅草同生,丘陵狼与荒原狼共舞。这片小小的、浅浅的狭长盆地,像是从蒙古草原射过来的飞鸿,也像是从燕山腹地传过来的捷报,合成千年羽书,供后人读解。地方虽小,却能让你读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美,也能让你读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城自然有过,传说始建于辽代,城墙为土筑,现虽仅存城基,却仍依稀可见那拙实的夯印。城体规模是南北东西各二华里。这四四方方的小城,就建在那狭长盆地的正中,好像谁不放心,又在羽毛上嵌入一枚邮票。羽毛形的土地,邮票状的小城,却不知何人,要把何物,寄往何方。

  小城内外,包括附近的山沟乡野,人们最喜欢的是四月时光。T·S·艾略特在他的长诗《荒原》中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对此我和乡亲们都深感不平。四月怎么会残忍呢?至少在我们那个地方,四月是美的,也是善的,因为荒地上不仅长着丁香,还长着各种野菜,长着柳芽儿,长着榆钱儿。几场春雨过后,女人们就鲜活了,呼儿唤女去树林采蘑菇,男人们则忙着整地开犁。白嘴鸦绕树三匝,田野上人欢马叫,生产队的麦苗正大面积返青。这成群的、鲜亮的四月,每当四月之光照亮我们的四方小城,那片土地就像马克思所讲的,不仅有莎士比亚的丰富性,也有伦勃朗的强烈色彩!

  我父亲就是四月出生的,到他去世的时候,还千方百计地赶在四月。在父亲心目中,好像四月隐藏着他所有的生命秘密。父亲临终前的一件事,让我至今耿耿难忘。那是1996年的春天,在沈阳,我事先并不知道父亲的病况,可那天晚上却亲切而悲伤地梦见了他。父亲好像是从一座花园里慢慢走来,背景是巍峨的王宫,他对我说他要走了,因为夏天即将到了,而人在夏天走是不好的。醒来后我看了下表,是凌晨四点过五分,因为睡不着,就打开灯,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看。那本书是前天刚买的,还从未翻过,是美国作家巴塞尔姆的小说集,英文版。我随手翻开,没有任何选择,就看到这样一篇题目:A Palace at Four AM,译成中文,就是《凌晨四点的王宫》!而一个小时之后,我就接到电话,说父亲已正在弥留之际。那天是四月十八日,父亲九十一岁。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那个四月凌晨的梦境,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吗?而令人不解的是,那个梦怎么会和王宫、会和英文连在一起呢?父亲是辽西丘陵的农民,他平生没见过任何王宫,更不认识什么英文。当然我在大学读的是外语系,那是难忘的八十年代,为了供我读书,父亲在七十多岁的高龄上还要做豆腐卖,他每天起早推磨,然后把做成的豆腐挑在肩上,比两桶水还沉的,到矿山或集市去卖。那些年我每次放假回家,临行时从母亲手里接过的钱都是零零碎碎的,且浸润着父亲的汗渍和豆浆的水印。有时父亲走在路上,连过路人都有些不忍,就问你儿子干啥呢?父亲大概很喜欢被这样问,总是慢慢撂下挑子,等直起腰才正式回答:能干啥?就会念书,学的是英文!他把“英文”两个字咬得很准。父亲,其实你也是懂得英文的,不管它来自英格兰,还是美利坚,在我心中,都是你赋予了这两个字以最深的爱意,最大的光荣。所以父亲,既然是你的艰难支撑让我学会了英文,那么,我所学会的英文就应该有责任向我传达你的生命信息,以证明它不仅通行国际,而且也是知恩图报、聪明晓事、富有灵性的语言!我想整个事情是这样的,父亲!

  至于王宫,故乡没有王宫,但却实实在在有座王府。父亲曾多次向我们说起那王府的地理,在什么位置,种什么花草,养什么骡马,还有这样的民谣:四四方方的黑城子,住着周周正正的小王子---这民谣很像是一片童话的开头,至今在我的记忆中散发着强烈的预言般的美感。直到上了中学,才明白小王子其实并不小,也并不周正,而是个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家伙。那当然是解放前了,小王子叫沁布多尔吉,时任土默特右旗(即今北票市辖区)旗长,兼国民党热北保安军司令。黑城子虽小,小王子却管着很大很远的地方。人家的王位据说还是乾隆爷封的呢,钟鸣鼎食,世袭罔替,传到其父老王子,又传到他,也不容易。但小王子这人太黑了,黑得连个白茬儿都没有,特别在八路军开进辽西后,他骑黑马,带黑枪,出没山野,形同土匪,表现尤为顽劣。所以小王子气数尽了,解放后他被人民政府怒不可遏地宣判并执行了枪决。据父亲说,那天老百姓们是连夜行动,手挑肩扛,奔走相告,像发水似地冲进了城内的王府,幸福的混乱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

  凌晨,母亲总忘不了喊我上学。我们上学必要穿过两座小山,它们在城墙西北角约三华里处,南边的叫封山,北边的叫敖包山。两座山都比别的山绿,并大小相似,像女人的乳峰。在当地人眼中,这两座山都有点儿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封山是汉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敖包山则是蒙古人祀神祈福的地方,而且据说也是老王子的陵寝,多次有传闻要考古挖掘,却慑于陵内机关,终未实现。但王陵威严,却压不住生命的浪漫,所以每当十五的月亮升起,就会有哪位哥哥到山上去等他心爱的妹妹,马头琴会响起来,套马杆会竖起来。唱《敖包相会》,喝套马杆酒,多年以来,在我的故乡已渐成风俗。

  还是继续说上学吧。我们的中学位于城内的东北角,在全县很有名气,样子也是四四方方的。当时是文革后期,我们虽戴着红袖标,其实却既不怎么上课,也不怎么造反。对我们而言,“红卫兵”不过是走进中学的代名词,就像俄罗斯小说《早年的欢乐》有时也被译作《初欢》一样,仅仅意味着一种纯正、一种忠诚,一种青涩的早熟,就像四月的杏花。黑城子的杏花多,附近的山沟乡野更多,每到四月就粉墨登场,把山川美化得不成样子。所以,杏花后来被定为北票的县花、市花,至少在我的故乡是极得人心的。中学毕业已三十多年了,有一次,我从省城回乡探亲,下车时看到一位当年的女同学,她就站在那里卖杏花,旁边还跟着一群围上来叫卖的妇女。那水灵灵的杏花让我想起了在中学的青涩岁月,正要上前打招呼,可她却扭过头跟别人说,哎,这车怎么晚点了呢?

  其实我当年最喜爱的不是什么桃花、杏花,而是学校北面那片野生林。黑森森的老树林子,好像有上百年了,树种很复杂,我的同乡好友,现在美国杜克大学森林资源系任教授的邵国凡博士曾告诉我,那属于我们辽西最典型的针阔混交林。不过当时觉得挺神秘,挺可怕,像一团不知啥时候留下的黑云,兀自在那里翻滚。黑城子有了那片黑树林,就显得更黑了,可以说黑出了灵魂,黑出了气韵,黑出了许多男孩子雄心勃勃的梦。

  曾有许多次,我在中午时间或放学之后,就那样一个人坐在已经颓败的北城墙上,望着远处静穆的黑树林发呆。那片树林也叫高音树林子,高音是什么人?他是最先种下这片树、拥有这片树的人吗?或者他是某个皇帝派来经管这片树的人,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苏联小说写的,他是个林务官,是美丽的冬尼娅的父亲?现在看来很可笑,当年的我竟如此耽于幻想。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独自走进了那片黑树林。其实里面并不黑,而是疏朗明亮的,树木都高大、挺拔而沉稳,也有丛生的灌木。走到林边,是黑城子河,那是我们全公社的母亲河,正当雨季,水流健旺,白亮亮地奔东南而去,我知道她将汇入忙牛河,忙牛河将汇入大凌河,大凌河汇入大海。我知道这和人生的境况是相似的。

  随着年龄的推移,故乡已显得越来越远,回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但在心中,故乡那片羽书还是百读不厌的。前年因到北票办事,又顺便回了趟黑城子。同学相见,自然要说同学的事,比如镇上中学的校长去世了,他是我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还有那位卖杏花的女同学,听说因丈夫下岗,日子过得挺艰难。当然,也有人混得不错。站在初冬的大洼上,我试图重新找回四月的光芒和气息,却毫无灵感。几天后坐在汽车上,挥别大洼,挥别小城,才觉得那小城更像一枚邮票,那洼地更像一支羽毛了。而俄罗斯叶赛宁的诗句也随之恰当地涌上心头:“我们的田野,在自己的忧伤中变得更加好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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