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白羽——白羽何处寻
文/高海涛 编辑/雅贤
从北票之南再向南,鸡犬相闻的地方,就是被称作“三燕故都”的朝阳了。朝阳——北票——黑城子,这是我生命的三个原点。它们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并且距离差不多均等,都是近百华里。所以有时想,我的故园很像一套阔气的北方三进大院,而朝阳是前庭,是门面。那凤凰山,是影壁墙;那大凌河,是水流觞;还有那温良方正的两座古塔,是栽在院里守望子孙的两棵千年老树。只要望见那两座风铃清脆的塔,你就会像斜阳中披着佛光的燕子一样,踏踏实实地告诉自己:到家了。
朝阳历史的古远深厚,异乡人是想不到的。这里不仅有唐塔,有燕长城,有孤竹国遗址,有红山文化发祥地牛河梁,还留下许多英风豪气的传奇与诗篇。汉代名将李广,据传就镇守过这方地肥草美的州郡(时名“右北平”)。司马迁的《史记》可证,李广那“飞将军”的名号,也是从这里传开的:“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史记》中还同时记下了这位“飞将军”射虎的趣事。辽西原野上林木茂盛,传闻多虎,而李广恰好爱打猎,有一次天晚了他仍在林子里转悠,见草中白石盘恒,误以为虎,就从远处引弓射去。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才知道射的是大石头,而将军的那支响箭早已穿入石中,只剩一簇白羽留在外面。这件事可能经兵士之口传入朝廷,又传给百姓,越传越远,越传越招人喜欢,到了唐代,有位“工于叙事”的诗人叫卢伦的,又把这件事吟成《塞下曲》,流传至今:“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语气洗练,如勾白描,可谓传神之作。
有了李广,有了卢伦,朝阳的历史也就有神了。她是一片风吹白羽的土地,是燕山之外的白净草原。去年回故乡时,看到大凌河上新建的白石水库,水波浩淼。就想这白石水库的白石,是否就是当初“飞将军”所射的那尊白石呢?大凌河古称白狼河,河有二源,北出凌源,南出建昌,至北票境内绕白石而东南折,至锦州入辽东湾,古称“白狼入海”。那来自远古的、灵性非凡的白狼,耸身如弧线般,一跃而入蓝海,究竟为何缘由,让人遐想无限。有人仿崔颢《题黄鹤楼》诗赋之:昔人已逐白狼去,此地空流白狼河,白狼一去不复返,圣水千古泛灵波。这样说也真是不错,南有黄鹤,北有白狼,而远去的白狼和黄鹤一样,都是怀着千古乡愁,在天地之间昭示着故土家园的意义。
在李广的时代,朝阳称“龙城”,后来又称“柳城”和“营州”。从三国到盛唐,许多诗人都来过这里,至少是知道这里。比如唐代那位边塞诗人高适,就特别熟悉这里的人情风物。他的《营州歌》:“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提笔就写足了辽西的草木之丰,民俗之悍,而后两句“鲁酒千盅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那种洒脱自在、豪气干云的生活,恐怕连古希腊人也会啧啧称羡。还有纳兰性德,这位清代的大词人,宰相明珠之子,康熙御前侍卫,在他奉旨巡查北方边界的途中,也曾多次经古北口,至白狼河,在这里留下了他打马走过的流连身影。“行尽关山到白狼”,是他的轻叹,是说从京师到这里的路真够远了;而“白狼河畔秋偏早”,是他的低吟,是说这里的节气,刚过立秋,大地就挂上淡淡的白霜了。同是朝阳,但你可以看出,高适眼中的营州原野和纳兰眼中的白狼河畔该有怎样的差异。这里固然有生态环境的客观变化,但两个人精神气质的不同,两个时代精神气象的不同,不是也鲜明若揭吗?
不过,大凌河既然当时叫白狼河,想必康熙时的朝阳还是在相当程度上保持了生物多样性条件。因为白狼有灵气,性奢华,生态达不到水准,它们是不会在那里出没的。只是到了晚清及民国,随着草木不再清华,最后那只精瘦的白狼望星而泣,三天三夜后消失,并预言了这片土地将变得连年荒旱,到处都珍惜雨水的景象。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这是多年以后,一个叫海子的当代诗人写下的诗句,每当它淡入脑海,我都会想起辽西丘陵中的那片田野,想起一个个翘首而立的村庄。十年九旱的朝阳,就像一幅日本的“枯山水”,挂在大东北的西南面,不乏苍凉的意境,却更多久远的忧伤。据《朝阳市志》记载,文革期间,毛泽东主席在某个清晨起床后,第一句话就问:朝阳下雨了吗?这一问,本身就像一场好雨,感动了我们每个村庄的父老乡亲。是啊,敬爱的毛主席,我们也天天在盼下雨呢,不过没关系,有您老人家这句话,我们这儿就风调雨顺了,春天有鞭杆子雨,夏天有马莲筒子雨,还有杏花雨,桃花雨、梨花雨,反正多去了!
你得相信,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和精神有关,和情感有关。我平生第一次到朝阳是1978年6月,天很热,可那天偏巧赶上了下雨,而且是那种清清爽爽的细雨。那次我是去参加高考英语面试的,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可以说,正是在那场雨中,我的命运开始了宁静而温馨的转折。高考与细雨,英语与细雨,所以我时常怀念,并从此确立了我对朝阳的情感体认,那是个清爽宜人的城市,雨水充盈的城市,没有风沙,更没有干旱的迹象。
后来我认识了朝阳的许多作家,他们的风格也强化了我的观感。特别是散文家谢子安,我想把他称为辽西的“雨王”。在他看来,朝阳不仅多雨,而且还尽是好雨呢。他的那本散文集《雨走青纱》,把整个朝阳乃至辽西都写湿了,写亮了,写柔丽了,写丰满了。什么《春雨无雷》呀,《雨落丘陵》呀,《霜降雨》呀,他把春天、夏天、秋天的雨都写到了,写得那么滋润,那么神奇,那么沁人心脾。在子安身上,仿佛盛唐诗人对辽西的丰美体验通过某种基因又复活了。“雨走青纱”,多美的意象,这种像回家的孩子那样沙沙走过田野的雨,我想就叫它“子安雨”吧。这应是辽西独有的雨,它会让每个朝阳人都感到喉头哽咽,心头敞亮。
子安天不假年,在新世纪之初英年谢世。去年我到朝阳,朋友们相聚,举杯夜话,我恍惚间又想到了子安,他没来吗?半天才回过神来,痛苦地意识到,我们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姓谢名子安的人了,他早已“雨走青纱”般地走了,或者,他就像当年李广将军射出的那支响箭,当我们“平明寻白羽”的时候,他早已“没在石棱中”了......
这青铜般的土地,风吹白羽。
这白银般的山水,雨落白狼。
这龙鸟飞过的天空,其翼若垂天之云。
实际上,对辽西那片土地,仅说雨是不够的,还有雪。传说纳兰性德有一年冬天奉旨从北巡,至白狼河畔,逢天降瑞雪,于是欣然命笔,在知府衙门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塞外咏雪》词:“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真是绝妙好词,咏的是雪,却足以象征辽西乃至整个东北的历史文化了,那是一片连雪都“别有根芽”的土地,地方独特,人也独特,就是不怕天冷,就是不图富贵,只图活得有根有蔓。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