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
文化信使/张福艳 编辑/雅贤
记住一个卖桑葚的乡人,并不是因为他很特别的长相,而是他的吆喝声已经和小村粘在一起,密不可分。40年后,此人面目已染沧桑,背微驼,但五官轮廓未改,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更不记得我,我却知道他家的房前屋后曾经或依然生长着一棵或几棵桑树,猜想他就住在我们小村附近,因为再年轻的身板挎着荆条筐也只能走几十里地。“甜桑葚(仁)来。”他用特有的方言吆喝,把“桑葚”读作“桑仁”,而且把“仁”读成去声。他的吆喝滋润了小村的路口,不但孩子们闻到一丝甜味儿,仿佛整个小村都晕成了一个甜丝丝的大桑葚。乡村的吆喝总是与季节合拍,除了桑葚,杏、桃、香瓜、苹果、梨,从初夏到老秋,在一声声吆喝里隆重登场。香瓜在筐里挎着,香气透过筐缝儿飘进鼻孔,引人驻足;苹果和梨装在篓子里,用毛驴车拉着,走街串巷;冰糖葫芦一圈一圈插在秫秸绑成的垛上,像孔雀开屏一样,卖糖葫芦的用肩扛着,呛着老北风沿途叫卖。农家自家产的果蔬,没有农残,地道而纯正,因为自产的东西知根知底,串着山乡去卖,吆喝声也底气足。这样回想的时候,心生惬意,一声声吆喝漫过时光之旅,抖落成一种别样的风情。
吆喝首先是一种自我推介,和贩卖有关。它传达一种信息,特别是在别人很需要的时候。他或者有物品出售,或者能提供一种有偿的服务,总之,你无我有,你有我无,吆喝声将两者拉近,等价交换,两全其美。如今的老家,商店林立,许多吆喝渐远,唯有卖豆腐的吆喝依旧在清晨里响起。做豆腐的都是肯搭辛苦的人,想要在清晨做出豆腐,无论冬夏,4点前就得摸黑起床磨豆子,滤浆、烧沸、点卤水,压块成型,一个流程需要三四个小时。小时候 “豆腐”的吆喝声总在我的睡梦里粗犷地响起,像军号一样,它来自一个女人的粗嗓。女人三十出头,精明能干,不但会做大豆腐,逢上集市也做干豆腐去卖。恰巧那集舅公公来买干豆腐,称完干豆腐算完帐,她一边利落接过舅公公递过的钱,一边客套地说:“拿去吃吧”,言外之意是不用掏钱的意思。因为没有比在别处买省一分钱的缘故,舅公公日后和别人说起此事,愤而作言:“我不拿去吃,难道还扔了不成”。做豆腐是小本买卖,挣的都汗珠儿换来的辛苦钱,哪有随便送人的道理,不过对于实在亲戚,少合一毛两毛也是情有可原的。卖豆腐的女人已经故去,却留下一段嗑让人去品咂。
因为有了吆喝,日子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曾经吆喝和货郎不可分,虽然有时候,他吆喝累了的时候,也摇拨浪鼓。走南闯北的他们带来外面世界的新奇,细细的花丝线,精致的小梳子里都藏无限神秘。不必说久远的时候,想往外面世界的姑娘追随吆喝声和货郎私奔的闲闻,能在村子掀起一层风波。在我的童年里,吆喝油条、冰棍的叫卖声也能击起一串串涟漪。“白糖冰棍,五分一根。”那是一个城里来的卖冰棍的阿姨,她的嗓音透落甜美,一群小孩子被有魔力一样的吆喝牵引着,从村北追到村南,这其中也有妹妹,她的手里仅攒着二分钱。当我发现妹妹用舌头贪婪地舔食冰棍时,很纳闷。原来卖冰棍的从城里走了30多公里才到我们村,已近中午,有些冰棍禁不住就要化了,所以妹妹用二分钱买了一根化掉一半的冰棍。对我来说,吆喝有更切身的记忆。那应该是一个隆冬的季节,村子里溢满新爆苞米花的香味。一帮大人孩子们将爆苞米花的团团围住,我端着一茶缸苞米在寒风里哆嗦着,轮到我爆的时候,天已经近黑。爆苞米花的将一个黑黑的葫芦状的锅子打开,装进苞米粒,放点糖精,扣好,放在炉火上慢慢摇。我的眼睛紧盯着他的手,恨不得替他快点摇。十几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不再摇锅了,取上爆米锅放在地上用脚一踩,砰的一声闷响,我的爆米花统统跑进他长长的白色大布袋里。当他把苞米花倒进我端着的大簸箕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只有一半的苞米开花,还没等懊悔不该催促人家快点出锅时,十几双小手一起朝敞口的大簸箕扑去。那些排队没有爆上苞米花或者家里没钱爆苞米花的孩子,抓到苞米花,猛地塞进嘴里,在夜色里四散而去。从那以后,再听到“崩苞米花来”的吆喝,心里总有愤愤不平的感觉。在岁月里沉淀了心情之后,没了纠结,却觉得那也是日子留给我的一段特别的回忆。对现在的孩子,除了网络,再甘之若醴的糖果也无法有如此的吸引。
无论古今,吆喝声大多和生存相关,和利益相关,在买与卖之间搭上了一道梯子。尽管是小买卖,会吆喝的无疑都是勤快人,或者说是精明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吆喝有明确的目的,得当的吆喝,拨离心的顾虑,拉近彼此,同化你的思维。吆喝密集的地方,无非是露天的早市。因为摸透了许多人的消费心理,吆喝此起彼伏,五花八门。为了突出地产的优势,他们吆喝“二十家子干豆腐,北四家子水蜜桃,孙家湾大枣,盘锦大米”,从原汁原味的角度发起攻势就喊:“大地韭菜,绿茬黄瓜,水果柿子,磨盘枣,大叶菠菜,本地鸡蛋,自家蜂蜜” “新出锅的大饼子,热乎苞米” 是想让你拥有新鲜的体验。“嘎嘎脆,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这样喊的时候,需要有足够的底气和过硬的货,尝过后不买帐的主也不是没有。不仅如此,小贩们口里的吆喝总是很中听,很有诱惑力,一声悦耳的“甜蜜桔”糖分十足,无论是甜得像蜜的桔子,或者吃起来让人感觉很甜蜜的桔子都十分受用。一边用小磨手工磨芝麻一边喊着“香的,香的”,现磨现卖的香油,从视觉和听觉上都充满诱惑,还没吃到口,香味就飘在鼻尖上了。卖粗粮的会告诉你杂粮降压降糖的功效,卖鲜蘑很仗地说他的蘑菇真的不掺水,诸如此类,不一而论。除现场的吆喝声,有用大喇叭录音反复播放的广告,“瞧一瞧,看一看,你买不着吃亏,也买不着上当,真正的物有所值,买啥啥便宜,拿啥啥贱。”竞争的气氛浓了,吆喝的含金量就打折,再也没有那份留在心上的乡音的厚道。有次帮别人卖芹菜,因为不下货而着急,颇懂商机的朋友帮着吆喝:“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的芹菜!”果然人们蜂拥而至,我愕然,叶菜类向来喜水喜肥,就算芹菜可以不施农药,我不相信不施化肥的芹菜能长得如此丰硕。吆喝从来就不是随便的事,它也在拷问一个人灵魂的诚信。
记忆里长腔短调的吆喝,是一种传达,是一种征服,让人透过声音的脉络去寻找一种合拍,是抹不掉的也无法复制的乡村的抒情。“磨剪子,戗菜刀,安菜刀把儿,磨不快来我不要钱。”那种抑扬顿错的旋律不但成为磨刀的开场白,也像电视里“黑芝麻糊子耶”的叫卖声一样,成为一种经典的回味。不是所的吆喝都和钱相关。主人用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咕咕声”,甚至用棍子一敲铁盆子,鸡会撒着欢跑来;鹅能听懂“喔喔喔”,鸭能明白“呀呀呀”;当你叫“白白白”的时候,小狗知道你在向它表示友好;当一头猪听到“嘎嘎嘎”“唠唠唠”时,一定扭动着肥硕的身子站在猪槽前面等你添食。一些吆喝简单,不明所以,但鸡鸭鹅狗能懂,我想那是日久天长积累的一种信任,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心里默契,也是原味乡村的组成部分。
不是所有的吆喝都和利益相关,没有世俗味的恰如其分的吆喝能唤醒心底的善良与慈悯。台湾作家三毛悲悯一位无助的西班牙老人,就用一口流利的本地语帮他乞讨,而且赚了满钵币子。在今天,往往我们先听到一段动容的歌声,然后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肢残的乞讨者,他们的身上都携带录音机,他们知道借用一段音乐来代替吆喝,更能沁人心灵。
时过境迁,铺天盖地的广告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无限震撼的闪亮登场把吆喝声淹没于乡村城市。然而,吆喝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它因时而变,一种吆喝代替另一种吆喝。“安纱窗,换纱网”“收酒瓶一拉罐破烂儿换钱来”一种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依然很受用。吆喝融进生活的血液里,这些依然入心的吆喝,不但满足人们生存的需要,也传承着吆喝文化,让日子不乏人间烟火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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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艳 ,女,70年生,高级农艺师,《今日朝阳网》文化信使。喜欢诗歌、散文,98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文学界》《鸭绿江》《辽河》《华夏散文》《辽宁日报》《朝阳日报》《小散文》《文学月刊》《辽西文学》《中国文学》《成长》《中学生故事与阅读》《现代家庭教育》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百余篇。2009年,歌词《爱的奇迹》获得辽宁省原创计生歌曲一等奖。发表于《辽河》的散文《秋天的滋味》被《读者·乡土人文》2010年12期转载。2011年歌词《永远的蒲公英》获得全国教师之歌优秀作品。2015年歌词《过简单生活》获得辽宁首届青年歌词大赛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