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树
文/葛桂林 编辑/天河水
初夏的风,梳理着山边的荆棘、野花,像吹皱的小溪水,层层叠叠,午后的阳光过滤其上,亮晶晶,绿油油。
大联合老眼昏花,挪蹭过围墙拐角,就很累了。挪到敬老院后院的山边,已经浑身是汗,他倚在倾斜的土坎边缘,已力不从心。他歇了一会,待喘息匀称了,揉揉眼睛,开始搜寻。一棵树、两棵树,要是还活着,它们已经很高。
敬老院服务员又喊他了。
他不想回去,今天终于爬这么远,终于来到这里,一定要找到!
看不到大树,只好瞅瞅路边荆棘丛中的小树,没准儿哪一棵白色的枝杈是从老桑树根上钻出来的。
大联合站起来,用手扒拉荆棘,老手布满了茧子,不怕荆棘扎。扒拉了这边扒拉那边,荆棘长的齐腰身,抽打他黑糊糊的脸。自打二傻走了后,大联合的脸就像布满了阴霾,一下子就黑了。忽然,他的手猛地顿了下——他发现了一截木桩,发现木桩上鼓鼓的大肚子,鼓鼓大肚子上赭黄色的、一堆堆的粉末。那正是老桑树桩啊!大联合摸着它哭了:“你也有百年了,是老桑了。你咋就破肚子了呢,就像二傻那鼓鼓囊囊的肚子。你不能学它啊,二傻。”大联合摸到树根边,摸到了一棵白色的枝干,小桑树是从根上钻出来的。
“二傻啊,你看看,新芽都长出来了,长了绿叶。可它是公桑。它不结桑仁。”他和二傻一起玩时,一起去里面一棵树上摘过桑仁,那才是一棵母桑。大联合妈妈常给大联合讲刘秀走国的故事,他就讲给二傻听。他说二傻是那棵公桑,占着窝不下蛋。常把自己当成奉献果实的母桑树。说二傻矮巴巴的,就是野鸟叼来的籽儿,撒这里的。二傻那天上树摘桑仁,一下树,就突然没气了。大联合吓坏了,跑回去喊二傻的傻娘,二傻娘“唔哩哇啦”叫,就是不动弹。大联合一溜小跑去喊自己的娘亲,娘亲跑到山边,对二傻又掐人中、又捶后背,二傻才缓过来,二傻小时候有这种病,后来一直没有犯过,二傻从此步步紧跟大联合,把大联合尊为神圣。
冬日自然冷了许多,年根底下,村里就派了人来,说:“联合,这数九寒冬的,不要去山里打柴了,森林要绿化,一会儿,三轮车拉两吨煤来,赶紧找个地方盛。”
大联合嘿嘿一笑,用手摩挲一下黑皴皴的脸,问领导:“我们……我们不去打柴,不去放羊,哪有零花钱啊?那个二傻,你们也给送煤了?”
领导说:“组长去办啦,以后,村敬老院盖起来,你们就享福吧。”
大联合想到了二傻,继续问:“那,二傻也去吗?谁伺候我们?”
“当然了,都一样的。”
大联合挠挠光头,“夜里有人拿尿壶吗?”
“当然有了,清一色的服务员。大学生!”
“嘿嘿……嘿嘿……”大联合转圈圈,“我、我……”他的脸憋红了,“我可不去!”
“你个糟老头子,想啥呢?”领导擂他一拳。
人们经常和大联合开玩笑,哪家有个寡妇,哪家的女人离婚了,问他要不要?他脸憋得雀紫,嘿嘿笑。在生产队那会儿,总是没机会接触队里的妇女。队长安排活,总是安排他和二傻在一起,给生产队放牛,放驴。
当时的山坡上,草长莺啼。由于雨水多,青石上时常流下潺潺的发光体。大青牛和灰毛驴们在石洼里饮够了泉水,顶着炎阳,用尾巴抽着屁蛋上的苍蝇上山。山野里,荆条肥沃,浓浓地拔着窜子疯长,挺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驴们牛们路过大桑树时,专门把肚皮往树干上蹭,它们被燥热的太阳和蚊蝇们弄得身上太痒,要在树干上解痒。
大联合逗二傻说谁家谁家媳妇好看,说,“我看着牛,你上那棵桑树摘桑仁,给庆丰家的一兜子。”二傻脸憋得红红的,像颗桑仁,“不要脸!我才……不干!”二傻猛一抬头,发现山冈上的牛不见了。
吓得二傻跳起来,结结巴巴:“你还……看牛,花牛……花牛……哪去了?”
大联合站起来,四处撒目。急憨憨地说:“二傻,去找,走。”
二傻正瞅着驴们牛们,伸着两个大黑手掰手指头,感觉差数儿。他不识数,他不知道牛几条大腿。他只知道牛的颜色,一只花牛,一只黄牛,颜色一样的多了,他就记不得了。
这时,大联合已经钻到了荆条林里,原来,花牛钻到柴草最深处,伪装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大联合高兴得抹黑炭头的汗,忽然,“嗡……”的一声,他知道不好,掉头就跑。让一群马蜂把他好一顿蛰。于是,大联合三天没上工。
二傻也不去了。队长问二傻:“人家让马蜂蛰了关你屁事?”二傻说:“放牛,我……没伴儿……”
二傻去山里那棵桑树上摘了一挎兜桑仁,回来孝敬大联合。顺便采一种叫塔松的植物,给大联合后背和脖子抹,大联合疼得嗷嗷叫。那是大联合在山里放牛时,告诉二傻的,说那种塔松,蜂子蛰了,抹上管用。
大联合说,“你快去放牛吧。”
二傻说:“我等你……我没伴儿。”
田地包到各户了,该出去打工的打工,闲下了二傻和大联合。村里让他们两个人去敬老院。大联合笑了:“村长啊,我……我忒小吧,还不到五十啊!”
二傻也随声附和:“我……我也忒小。”
大联合说:“我们还有一块五保户的地。”
二傻说:“是……组长把我们的地……分在一起。我们一起……种地。”
没几天,村里便鸡鸭成群,绵羊“咩咩……”叫。
夜里,大联合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和二傻合种那点地,肯定是打不了几斗米。年年吃村里给的也不得劲,再说,自己手头也缺少零花钱。他突然想到养羊户身上,他们不需要羊倌吗?第二天,太阳还在懒散地睡觉,大联合就敲开了养羊户的门。
养羊户主人说:“大联合,事情是个好事情。只是你一辈子都和二傻形影不离,我怕这个活交给你,他也来争?”
“他怎么会呢?”
“那好,他要来争,你就和他合伙。你们分工钱。”
远处,晨起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桑树叶子间盘旋,吵着闹着,扑棱棱飞走时,二傻抱着膀,嘿嘿地笑着凑了过来。他一边迈着大步一边问:“大联合,又想啥……好事啊?”
大联合“嗨!”一声,这个二傻。
二傻瞪着眼:“大联合……有好事,不,不想着我……那年……”
他又要说那年,大联合堵住他的嘴对养羊的主人说,“你看看他,还傻子呢,就记得那瓶子酒。”
是那年,队长让他们二人掏井,井下水凉需要喝酒,二傻一口没舍得喝,都给大联合造了。
养羊的主人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大联合,你算躲不了了,这辈子二傻跟定你了。好,我再给你们每月加二十块钱,以后,羊下羔子多了,我再给你们加钱。”
大联合和二傻一早一晚侍弄土地,余下时间放羊。两个单身汉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各家各户的牛羊都圈养了。
二傻和大联合坐在山边的桑树根上互相对着傻眼,看了好几天。人们过来问他们,他们只是傻笑。最后,村长说:“大联合,二傻,这样的政策好,你抬头看看山,才几天,就新鲜了?要不然,都让羊啃完了。”
大联合听到村长夸,他不好意思地挠头。
大联合又在想辙。那天,整个一夜的大风都没有停。他早晨一醒,大风就把他的一扇大门刮得哐哐响。他以为二傻来了,穿着衣服说,“二傻,你不能消停吗?”
打开那扇黑铁门探头往外一看,什么也没有。白茫茫的风沙,差点把他的眼睛迷了。他“哐当”一下关上大门回转,院落里随风飞进来一块塑料和一张纸壳。他眼望着风吹到院落的垃圾,一下子就想到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捡破烂儿。
他扒拉口饭,推着两个小胶皮轱辘的破推车子,来到了那片新建设的楼区。
刚刚到街上,二傻迎面走过来。“大联合,有啥……好事?”
大联合白了他一眼,哪都有你?虽然大联合那么想,半辈子了哪次事情都没离过二傻,和他分开觉得浑身不得劲,嘿嘿一笑,“走吧,跟我去捡破烂儿,换钱。”
二傻没说什么,跟着他去楼区。村规划的楼房已近尾声,装修下来的破烂多,都是个人家的。大风一起,刮得到处是碎泡沫,纸壳。泡沫轻,装满满一推车,也卖不了几块钱。走到楼下,村民一看是他们捡破烂儿,就喊他们,把原本想自己卖的,全部扔给了他们。
有人一指:“大联合,二傻,你们看看那片空地……”
大联合说,“那是啥?”
那人说,“你们明年的家。”
“啊?”大联合不懂也没多问,急忙和大风一齐抢着纸壳,矿泉水瓶子,往推车里装。有一个矿泉水瓶子刮得嗖嗖跑,二傻就甩开大步追。他们出了一身臭汗,拉到了废品收购站,卖了十七块二毛钱。大联合分给二傻九块钱,自己留一少部分。大联合和二傻相处,从来不把二傻当傻子,从来不亏待二傻。
第二年,山那边果然耸立起了一座高楼,是村里给孤寡老人盖的敬老院。大联合听说后,就整理衣服,浆浆洗洗地等着。完了,刚刚跑到二傻家报信,二傻听说了,也往他这里跑。很多年,二人相处得和一个人似的。
可是,等了一冬一春,却没动静了。大联合着急,他扒拉着荆棘丛,步履蹒跚,顺着羊肠小道,去村长家问。
村长说,“大联合,你不要急。敬老院里面还没装修,我们现在还在招聘服务员,道德素质不好的大学生我们不要,对待老人,一定得像样的,好样的!”
大联合脸一红,“是,是啊。”
夏初,大联合和二傻携手共赴敬老院。经过小路时,大联合还在那里磨游一会,老桑树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二傻喊他走,他就几步一回头地走着。二傻嘿嘿笑:“大联合,你是不是惦记庆丰家的?”
大联合举起手比划着,要扇二傻:“你个死鬼,都死的人了,你也敢提?”
起初,敬老院里的领导,没有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屋,后来,二傻哭唧唧地说:“我……和大联合……是老伙计……我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你们白天不是天天见面吗?”
“没有他……在身边……我睡不着……”
就把他们调换一下。大联合和二傻住一个屋。
当时,大联合没和二傻住一个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很不爽。住在一个屋了,大联合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这要有一天,我们有一个人撒手了,不定谁就把谁坑了!
服务员把崭新的床被给他们铺好,第二天,大联合就打小报告说:“服务员,二傻的被子又该换洗了,一股臭味!”
“什么?”服务员说着,就趴到二傻的被子上闻,“没有啊?”
“怎么没有?有!”大联合和服务员争吵起来。把服务员气得跑出去了。服务员一走,大联合仗着他个子高,砣子大,揪住二傻的耳朵就往外面拖。二傻“哎呀哎呀……”叫着,用一双洗得干净的手抱住头。服务员大喝一声,上去把他们扯开。
二傻呆了,木了,闷着。眉头蹙了一个大疙瘩。
后来,大联合接二连三地告状,和二傻找别扭。在外面晒太阳,看人家老头们下棋就欺负二傻。二傻实在忍不住,就撅着嘴反抗。还是老伙计呢,这么欺负我?二傻不服,就告诉服务员。服务员劝着,大家要互相关心,要和谐。大联合不但拿服务员的话当耳边风,还对二傻变本加厉。人一到老年,都会这样?服务员万般无奈,就把二傻调出去了。
二傻离开大联合又睡不着觉了,天天哭。
大联合离开二傻,也天天哭,是偷偷地哭。大联合又不得不和二傻疏远。这让服务员束手无策。
一天,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吼:“哭哭哭,联合叔,让你哭个够!”
大联合不哭了,抬起头。服务员一拉联合,“走啊,二傻叔快不行了,正要拉着去医院抢救!”
大联合瘫在那里,爬到邻室,抱着正往外推的二傻就哭开了。
二傻睁开眼,溢出一滴泪:“你烦我,嫌弃我……还来看我!”
二傻死后,大联合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更让敬老院的服务员不省心了。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洒满山间。那棵小桑树枝叶丰硕,大联合摸着它,几十年后,又是一棵大树,又会结满红灿灿的桑仁,我和二傻还来这里摘桑仁吃,想着想着,大联合泪流满面:“二傻,我再不拿庆丰家的寻开心了。妈妈说,刘秀走国,是吃桑仁充饥,在桑树下睡觉,是拉拉蛄(蝼蛄)搅醒他的,桑树怕他被抓,才急破肚皮的。”
大联合抽泣一下,接着叨咕:“他后悔了,把拉拉蛄拽掉的脖子捡回来,用木棍插上了。拉拉蛄就活了,二傻,你看看拉拉蛄的脖子,还是一根木棍插着,那是一根桑木棍。”
大联合觉得叨叨累了,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喊叫声。这是夏日的黄昏,残阳犹如一颗大大的桑仁,在云间飘摆,大联合背靠着桑树桩,眯起了眼,一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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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桂林,辽宁建平县人。辽宁省作协会员,东北小小说沙龙成员。曾在《山东文学》《辽河》《中国故事》等发表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