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自行车
文/高海涛 编辑/雅贤
1.
一辆自行车临风而立。
每天上班去单位,在南面的小街下车,总会看到一辆自行车停在一棵树旁。树是一棵老树,车是一辆旧车,锈迹斑斑,车座扭歪着,和树很搭配。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车放在这里的呢?不知道;是早晚有人骑来骑去,还是根本没谁骑它,就是个无主车,被地老天荒地遗忘在这里呢?也不知道。总之是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雪花飘飘,破旧的自行车都在那里。
有一天突然有了冲动,假如我下车后,直接骑上这辆自行车,那会不会发生时空穿越的情形?比如我骑着它能回到八十年代,我上大学的日子;再回到七十年代,我上中学的日子;再回到六十年代,我上小学的日子。而要再往前骑,就怕不行了,五十年代我刚刚出生,而且也没有自行车,再往前骑,就要换上一匹马,才能回到我父亲的青少年时代,或者我祖父还活着的时候。
这辆自行车是黑色的,从前的自行车都是黑色的。美籍俄裔诗人布罗茨基有一首诗叫《黑马》(Dark Horse),说黑马很神奇,“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辆黑色的自行车也是一样,它寻找骑手,并找到了我。
2.
从前慢,从前的自行车也好看。
八十年代初在长春,你经常和大学同学骑着自行车,在斯大林大街上飞驰,那是去新华书店买书,或是一起到南湖游泳。你的母校东北师范大学西面是斯大林大街,北面是自由大路,而校园的西北角是自由广场。每当站在这个广场上,看着斯大林大街的车流从自由大路穿过,或看着自由大路的车流从斯大林大街穿过,你就会有一种奇特的联想,就仿佛一会儿自由被践踏了,一会儿自由又取得了胜利。
我们骑车出行的时候,往往也会带着女同学。那是八十年代初的春天,北国春城丁香烂漫,女同学们也像丁香树,袅袅婷婷、馥馥郁郁地坐在自行车后面,多少芬芳,多少陶醉,多少诗意,多少浪漫。开放的感觉和解放的感觉,混合着性感的憧憬与忧伤,都承载在一辆自行车上,荡漾着你的心,也素描出那个年代最美的风景。
有时也唱歌。那个年代,唱歌和读书是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仿佛多少代人未能实现的夙愿,都被历史补偿性地赋予了我们。读书吧,唱歌吧,奋斗吧,崛起吧,噩梦醒来是早晨,寒冬过后是春天。无论谁起个头,大家立刻就跟着唱,骑在自行车上也唱:“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还有:“小伙子背上六弦琴,姑娘们穿上了游泳装”;还有:“青春啊青春,美妙的时光,比那朝霞还要绚丽,比那玫瑰更加芬芳”;还有:“过去的事情不再想,弹起吉他把歌儿唱,经历了风和雨,对生活更向往”…….
是的,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中,八十年代的春天最像春天,或者说,那就是一个春天的年代。那时候的街上还没有太多汽车,那时候的女孩还没有太多想法,她们坐在自行车后面,样子既显得兴奋,也不乏羞涩。
3.
八十年代是自行车的黄金时代,特别在我们东北的大工业城市,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下班的人流堪称气势恢宏。1987年我研究生毕业后到沈阳,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城市那种日出壮丽,日落辉煌的气势,早晨自行车的铃声此起彼伏,大的街路车流如江河浩荡,小的街路车流如小桥流水。就连火车的汽笛声也相形见绌,即使正风驰电掣穿过市区,听起来也像是在遥远的郊外。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城市的自行车变少了,有时竟然少到这种程度——当你走到街上,看到一辆自行车会感到亲切;当你徜徉书中,看到一辆自行车也会感到亲切。
在什么书中能看到自行车呢? 米沃什,这个波兰诗人,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在他那本英文版的《米沃什诗选》中,看到了Yellow Bicycle, 黄色自行车。诗人说,当他从汽车里走出来,看到附近立着一辆黄色自行车,就靠着树放在那边(这和你每天上班看到的情形几乎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米沃什看到自行车是黄色的,像是树的落叶,而你看到的自行车是黑色的,像是树的枯根)。接着诗人想起了一个女孩,那应该是多年以前吧,说这个女孩也有一辆这样的自行车,而且她还时常和她的自行车说着悄悄话,亲亲密密的,不知说些什么。
4.
和自行车说悄悄话的女孩,可能只有七十年代才有。
在我国的广大城乡,自行车从七十年代开始流行,但总的看仍属于奢侈品。比如在你家里,哥哥有一辆白山牌的,姐姐有一辆飞鸽牌的,但是你没有。在辽西偏北的那个乡村,你每天上学放学,要翻过一道山梁,八里沙路,却只能靠步行。你那时甚至没有鞋穿,你的脚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你赤脚走在乡村大道上,眼巴巴地望着一辆辆自行车从你身边飞驰而过——
乡村大道呵,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
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
这是郭小川的诗,你在上中学时读过,是从哪个“知青”手里借的。七十年代的乡村有很多“知青”,还有“五七战士”和“下放户”子女,是他们让乡村大道上的自行车日渐多了起来。包括那些比你还小的孩子,因为家境富裕,也会骑车。他们腿不够长,就“掏挡”骑,左脚踏一个脚蹬,右脚从横梁下伸过去,踏住另一个脚蹬,这样骑自行车,身子难免要上下一耸一耸的。十几个十来岁的小孩骑车穿行在绿树成排的乡村大道上,看上去起起伏伏,像画在黑板上的一段曲线。那是春天,空气十分强大,有时连曲线也看不到了,就仿佛是春天的风在骑自行车,风本身打着口哨,左摇右晃,悠然自得地穿行。
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
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
也许只有骑得起自行车的孩子,才能成为英雄儿女吧——当年有多少次,你赤脚站在路边,就这样呆呆地想。
5.
但姐姐是不愧为英雄儿女的,姐姐还那么年轻,就已经是大队干部了。
姐姐每天骑着自行车飞来飞去,从大队到公社,从学校到矿山,南坡谷地黄,北洼棉田绿,村东榆钱风,村西杏花雨,到处都能看到姐姐意气风发的身影。姐姐的自行车甚至成了全村的标志,乡亲们见面问起她的行踪,就会说:“刚骑车过去,前营子正抗旱浇地呢”;或是:“在公社开会吧,小琴说从集上还见过她车子呢”!在偌大的集市上,姐姐的自行车竟然能被认出来,可见她在社员群众中的威望之高。
姐姐有时会和她的自行车说悄悄话,有时会骑着车轻声唱起一首歌:“麦苗青青菜花黄,毛主席来到了咱们农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一道清河水,一道虎头山,大寨就在那山下边”……姐姐这样唱着,自行车就跑得更欢快,那时候的大地充满了爱和勇气。
你一直渴望学自行车,却一直没有机会。有一次姐姐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共三天时间,你仅用一天就学会了,虽然摔了好几次,胳膊肘和膝盖都磕出了血。剩下两天时间,你就装成老手的样子,打着口哨骑车到处闲逛,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对波兰卡的爱。
波兰卡其实不叫波兰卡,而是你们中学的一个女生,但你实在想不起她的名字,就从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中随便借用了波兰卡。这是一本回忆录,纳博科夫追述了他的少年时代,那还是十月革命前呢,他就有了一辆自行车。他骑着自行车在俄罗斯乡间小路上闲逛,并对马车夫的女儿波兰卡充满了夕阳西下的眷恋。
但你的波兰卡是公社干部的女儿,她不仅学习好,乒乓球也打得好,曾代表学校到县里参加比赛,得过第一名。波兰卡有一辆很漂亮的自行车,是金鹿牌的,每天上学放学都骑着,男生们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溜烟地飞来飞去,金鹿也,尘埃也。
你骑着姐姐的自行车,紧蹬几下,追上了波兰卡。但追上就追上了,你当年是个羞怯的男孩,追上了也不敢回头看人家。波兰卡长得很好看,面色绯红,茁壮健美。多年后当你品味老彭斯的诗句:我的爱人是一枝红红的玫瑰(My love is a red red rose),就回忆起波兰卡的样子,觉得玫瑰太娇气了,那时候的女孩子更像是红红的高粱。
我的爱人是一株红红的高粱(My love is a red red sorghum)。
6.
红红的高粱,黄黄的谷子。
米沃什在他那首《黄色自行车》的开头,曾引用美国诗人罗伯特. 哈斯的诗句:“当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黄色自行车”……这也就是说,在米沃什之前,哈斯也写过一首《黄色自行车》,这不禁让我感到好奇:两位诗人为什么要写自行车?而且还是黄色的,黄色自行车真的很好看吗?出于好奇,我将这个疑问发在了手机的微信群里。
没想到很快,一个我恰好认识的年轻博士回应了我的问题,他说他正在美国加州大学的伯克利分校读博士后,而哈斯先生不仅是该校的英语教授,而且还正是他的指导教师。他说已经把我的问题通过邮件转给了哈斯教授,并将哈斯的简历发到我的邮箱——
罗伯特·哈斯出生于旧金山,出版过多部诗集,曾被评为美国桂冠诗人。哈斯和米沃什曾经是同事和邻居,米沃什二战后先后在波兰驻美和驻法大使馆任职,1960年到伯克利分校任教,有一天哈斯发现,这位波兰诗人的住所离他只有三个街区,从此哈斯不仅成了米沃什最好的朋友,也成了米沃什诗歌最重要的英文译者。他们的交往从六十年代初开始,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末。
7.
“当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黄色自行车”。
六十年代的自行车就更少了。那时候年轻人谈恋爱,姑娘们心中最向往的,就是结婚时能有一辆自行车。但那时候你还在上小学,整天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像花儿一样”……
在你的印象中,那时候全村的父老乡亲都没有一辆自行车,骑自行车的只有矿山的工人。
你们村子的北山有座矿山,是国营煤矿,规模不大也不小。因为有了矿山,整个村子也远近闻名,繁华富庶,那每天滚滚而出的乌黑煤块,那通宵达旦的闪亮灯火,以某种大工业的气派照亮了你儿提时的所有幻想。冬天,雪花飘飞的季节,村子里住满了等候装煤的马车,绵延十几里,人欢马叫,彻夜不眠,一直排到你家大门口,还没有到头儿。夜里出门看,几个车老板正围着熊熊篝火,凑在一起喝酒唠嗑。
在家乡的矿山,有成百上千的矿工在劳作,你会为此写出怎样的诗篇?成百上千的矿工,他们每天听着矿山的汽笛上班下班。骑在自行车上的矿工该多么令人羡慕啊!他们从村口的山梁上沿公路直冲而下,就仿佛从天而降。有的年轻矿工为了炫技,竟然撒开车把,两臂伸开,雄鹰展翅般从山坡上冲下来,让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为之惊叫。
8.
最羡慕矿工的是我本家的树行哥,他看着矿工们骑着自行车飞来飞去的身影,眼神中不仅有羡慕,也有嫉恨。
树行哥是个“盲流”,也就是不安心农业生产,经常去县城乃至更远的地方去乱跑的人。树行哥长得很帅,但因为身份是农民,都快三十岁了,也没说上媳妇儿。那时候村里的姑娘都渴望嫁给矿工,当矿工家属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有钱花,有饭吃,更重要的是家里有自行车。那时候矿工们骑车去公社赶集,后面带着自己的媳妇儿或正在恋爱的对象,会引起多少人的羡慕和围观啊。
有一年秋天,树行哥出去几天,突然衣锦还乡,特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次他竟骑回了一辆自行车,八成新,一路响铃,而且还是带摩电的。树行哥背负“盲流”之名多年,现在终于成了村民们的骄傲,从村头到地头,年轻人都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新鲜事。如果有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按一下车铃,马上就会有人过来呵斥,而树行哥却笑笑说:没事,男孩子就是好奇。
树行哥甚至处上了对象,人们看到村西头的满桌姐让他骑车带着,有时去割地,有时去赶集,如果谁开句玩笑,满桌姐就满脸通红,或者跳下车捡块石头追打,很张扬也很浪漫的样子。
但没过几天,树行哥却被公社抓了起来,说是有人举报,树行哥的自行车是偷来的。怎么是偷的呢?树行哥被拷打了两天两夜,但在全村的批斗会上仍大声辩解着,我看到民兵扬起皮鞭向他脑门上抽去,立刻就像山脉一样隆起了杠子,而比他那件白衬衣更耀眼的则是鲜亮的血迹。
9.
公社的人反复问树行哥一句话:你的自行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一问,别说树行哥,全村的老百姓都感到无言以对,也跟着一个个低下了头。是啊,作为一个农民,每天的工分不值两毛钱,就算你一天工不耽误,一年也挣不下买自行车的钱啊!但问题在于,树行哥还是个“盲流”,盲流总有盲流的办法吧。可盲流又会有什么特殊办法呢?在那个年代,很难想像有任何地方会让你打工或就业,盲流,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偷。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自行车。
你的自行车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在被拷打批斗的那些天,树行哥做了个梦,梦见他骑着自行车上了一回天,然后又从天上狠狠地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因为有自行车的基本上是矿工,树行哥的自行车就被送到村里的矿山,问是否有丢的,或听说有丢的,让矿工们辨认。但一连几天,上千名矿工却没有一个人认领这辆自行车。不仅如此,后来还有几个矿工主动站出来,说树行哥买自行车的钱是和他们耍钱赢的,树行哥之所以没交代是怕连累他们。
几个矿工说的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总算为树行哥的自行车找到了出处,而耍钱虽然属于赌博,当时严令禁止,却毕竟不是偷,所以过了些天,公社就把树行哥放了出来。
树行哥的自行车被公社没收了,而且他还被打断了三根手指。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我去村西头喊满桌姐出来,说想借点钱请那几个矿工喝顿酒,到时候算我一个。我去村西头,还没说完话,就被满桌姐她妈赶了出来,说你回去告诉你那个不干正事的哥哥,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我们满桌就是烂在家里垫圈,也不会便宜了偷车贼。
冬天,满桌姐要出嫁了,说是不远,但在北边,属于内蒙地界了。临行那天,北边来了驾马车,还有辆自行车,说这是满桌姐唯一的要求,要对方骑车带她一段,再坐马车。马车和自行车都越来越远了,树行哥还一个人站在村口发呆,他的棉衣棉裤破破烂烂,看上去就像是一支狼群,而他断了三根手指的那只手,则怯懦地隐匿在狼群里。
10.
在沈阳小街上临风而立的这辆自行车,它是树行哥当年的自行车吗?它从六十年代出发,穿过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新世纪,然后停在这城市的一角,就是为了找到你,来为某种时代的记忆代言吗?
也许是的。包括米沃什,包括哈斯,他们作为伟大或比较伟大的诗人,也同样是受雇于时代的记忆。不是吗?
几天后,年轻的博士又通过邮件,给我转来了哈斯教授的答复,同时还发来了他的诗集《赞美》(PRAISE)及其中那首题为《黄色自行车》的照片。哈斯是这样答复的:“请转告高先生:(1)之所以写一辆自行车是因为它是一种谦逊质朴的交通方式,不同于摩托车或汽车;(2)之所以写黄色自行车是因为黄色是能让人联想到阳光的鲜亮色调。米沃什所引用的我那首诗,其中所列举的意象,或许有助于解答高先生的问题。款冬花在美国是一种普通的野花,金黄色的。在美国高速公路上,也经常会有这种黄色的标牌,上面印着英文单词YIELD,意思是‘避让’,即应该彬彬有礼地为别的车让路”。
哪些意象呢?把照片放大,看到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太阳、向日葵、路边的
款冬花,都是黄色的,
就像金翅雀,和那块
写着“避让”的标牌,
也像她的头发,一只
猫的眼睛,以及
这黄色的自行车
…………
所有这些黄色的意象,归结起来,我觉得就是天上地下,就仿佛自行车是从天上飞到地下来,又从地下飞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