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阳网】青龙山上(姚玉民)

摘要:三年前的今天,爱侄小波突然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走进了村后那座美丽而寂寞的小山里,永远永远也不回来了。

青龙山上

文/姚玉民

  三年前的今天,爱侄小波突然走了。匆匆忙忙地走了,走进了村后那座美丽而寂寞的小山里,永远永远也不回来了。

  小波是二哥的长子,也是我们下一辈最年长的男孩。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生得英俊漂亮,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身材,刚十四五岁,已经像个小伙子了。但他又是个十分不幸的孩子——一个严重的癫痫病患者。这个可恶的病是在他五岁那年得的,直到他十五岁离开我们,整整折磨了他十年,当然也折磨了我们这些亲人十年乃至一生。我曾多次亲眼见他病魔发作时的痛苦情状。突然仰倒,接着手脚剧烈抽搐,牙关紧咬、口吐白沫……为了治好他的病,二哥一家几乎耗尽了全部家财,常年南北奔波,东西求访,到过省城,去过京城,只要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求了无数的方,吃了数不清的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小波的病还是愈加重了,发作的频率也愈来愈高了。直到后来书也念不成了,只好休学在家。尤为不幸的是,闲在家中的小男孩逐渐成了一匹难以驯服的小野马。他染上了抽烟喝酒的坏习惯,不断地出去惹事生非打架斗殴,骚扰得邻里不安,街坊难宁,简直成了村里的一大祸患。二哥和二嫂都是十分好面子的人,脸上挂不住又管不了,没办法就毒打一顿,有时还吊起来或用铁链锁在家中。为此,我和父亲、母亲、哥哥、弟弟们都心疼如割又无可奈何。

  我和小波有很深的感情,我喜欢这个聪明英俊的小男孩,尽管他后来有了病,唯其有了病我更加疼爱他。那些年每逢星期天我都尽量回家去看他,他见了我总是很高兴,马上就有说有笑了。当然,他也很尊重和爱戴我。在他的眼中,他的三叔简直是个英雄,他一直认为我什么都能办到,有一次我听他对小伙伴神乎乎的讲:我三伯(他把三叔叫三伯)要领我去北京看病呢!病好了还上学去!但是,他的三伯到底没能治好他的病,也未能留他在这个世界上长久的生活,每念及此,我都心如刀割一般难受。

  小波还是一个怪孩子。癫痫的频频发作使他的大脑受到严重刺激,学校里的功课总是不及格。但他却酷爱读书,很小的年纪就读了好多书。我送给他的一些童话故事,他很快就看完而且给绘声绘色的讲出来,讲时还能加上些幽默。后来连一些古书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我喜欢读书当然就喜爱读书的人,而他又是这样一个病态畸形的少年读书人,尤使我加倍喜欢和疼爱。当然,与这些并存的还有另一些我不喜欢的怪习性,譬如嗜烟成癖,一天就抽掉三盒烟。饮酒成瘾,见了酒瓶举起来就干。更有一些反常的情态令我心惊,有一次他对我说:“三伯,你去看笼子里的东西。”我以为笼子里装着鸟儿或什么小动物。当拎起笼子时,吓得我大喊一声,那里面装的是几条半米多长的大蛇,盘绕在一起令人头皮发炸。可他却笑嘻嘻地对我说:“我捉的,玩够了就烧着吃了,可香呢!”我大声地训斥他,他不以为然:“你看,蛇可怕我呢,我一伸手它就老老实实的。”果然,他真有这样的威力。后来我想到:一定是被病魔折磨得十分的痛苦,他才去寻求另一种刺激。也许抽烟喝酒是很好的刺激,捉蛇吃蛇、打架斗殴是更好的刺激,以至于挨毒打遭酷刑成为最好的刺激了。我真心疼小波,直到如今,我对二哥打骂小波的事仍耿耿于心,固执地认为那病就是打出来的,小侄的死是给逼的。

  小波还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我永远忘不了那年我调往外地患病回乡后,身体极度虚弱心情十分抑郁,不能上班工作甚至在城里难以生活,只好回老家养病。在那艰难孤寂的日子里,是爱侄与我日夜相伴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那时他已失学在家,癫痫病不时发作,但他还是知道关照我,尽量让我高兴一些。每天陪我到山上或河边散步,还给我讲笑话取乐。那天我们一起走到了一面山崖前,我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我突然感觉到人生关于生命的难以抑制的失落。这时,小波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三伯,你看这地方多好哇!明天我还陪你来玩呢!”我两行热泪就滚了下来,我感谢小侄对我的关爱和体贴,感谢小侄的坚强和勇敢给我带来的感动。可是,爱侄呀!你却这么快的,永远的走了。把无尽的痛苦和思念留给了爱你的三叔!

  爱侄小波是我离家在外时走的,但在千里之遥的异乡,我清晰地接到了他与我告别的信息。那天晚上,我在外地为一个即将去国外工作的同窗好友饯行。举杯祝酒之际,突然头痛欲裂,心如刀绞般难受。我恍惚地感到家中有不祥之事发生。急匆匆返回家中,已是第三天的上午,妻子说没事,我又急匆匆地赶到母亲家中。那天母亲坐在炕里,眼睛红红的,脸上流露着隐忍不住的痛苦和疲乏。见了我还强作笑容的搭话,站在地下的小弟弟低下头转着眼泪走到外屋去了。我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眼盯着母亲问:“妈,家里有事了,是……”“啊,你知道了……”母亲哽咽了。两行泪水顿时滚落下来。“小波没了,前天晚上,埋上了,没敢告诉你……”接着母亲说出了事情的经过:晚上,小波在西屋和小妹玩耍,从炕沿栽到地下就昏迷过去了,二哥二嫂发现后,以为是癫痫发作,抬上炕盖了件棉大衣各自回东屋睡去。第二天一早去喊,已经睡过去了,身上凉冰冰的。然后,在屋地上发现了一个还剩一点点酒的瓶子,听后院开商店的讲,小波下午买过一瓶酒。许是喝多了酒摔到地上造成脑血管破裂而致死吧!就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生命一个漂亮英俊的小男孩,从我们身边永远消失了,于是,村后青龙山一个荒草凄迷的小坡上,兀然增添了一座小小的孤坟。

  小波烧头七那天,我和母亲没有去上坟。因为母亲有病,我的心太脆弱,我们都没有勇气面对那座凄凉的小坟。那天,上坟的人回来后母亲说:“把孩子的东西都烧掉吧!”她怕睹物伤情。当大哥、二哥把那些衣服拢在一起点火燃着时,我默默地站立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那袅袅升起的轻烟,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烟雾朦胧中我看到了爱侄小波的身影渐渐的升腾而去,飘飘渺渺的升上了天空,于是,在我的想象中,就出现了另一个境界。我忽然体味到了人生如梦似烟的味道。几缕轻烟静悄悄地飘去了十五年的生命,飘不去的却是我魂牵梦绕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痛楚。啊,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呀!

  最难以承受的还是母亲。常言道: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母亲可算是个命苦的人,她的老儿子我的小弟弟,也是一个与小侄一样聪明漂亮的男孩,在八岁那年患了大脑炎,最后勉强维持过来,成为一个残疾人。而今在她花甲之年,视若掌上明珠的大孙子又突然离去,她老人家怎么承受呢?她是个刚强的人,但她还是一病不起了。三年来,她的身体非常糟,她见我总是说“怎么好好的就有了病了呢?怎么老也不好呢?”其实,我知道母亲的心病,是想念她的大孙子。每逢年节我们聚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在想什么,母亲总是无奈地对我说:“别想他了,小波是去享福了,他活着多受罪呀!”说着她已经哭了。有次我陪母亲去舅舅家,舅舅家有一个酷似小波的小男孩,母亲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院中,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孩子,然后猛的转回身来,站在那里久久地不动。她看到我也很难过的样子,强作笑容地说:“不想他了。”但我知道,母亲说这些那是她的一种自我安慰,当然也是对我的劝慰,其实,她不知道,这种自慰我也一直使用着。

  小波离去的最初日子里,我顿时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冷寂和凄凉。在生离死别的痛苦和无奈中我感到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体重忽然下降了10公斤,几乎不能正常上班工作了。那天,几位朋友请我吃饭,其中一位信佛学佛的朋友对我说到三世成人的道理:大意是说能脱生个人不是一件易事,需要修好行善三辈子才成。我却说:“如有来世的话,我宁可去做猪也不愿成人了。”朋友们都十分惊讶,我只好说出了我那时的真实感受,做人是最为不幸、最为痛苦的事,即使人间有许多可留恋的东西,有无数其他生命难以得到的所谓美好享受,但也都被这种巨大的痛苦全部冲折了。那是我读了叔本华关于人生悲剧的哲学产生的体会。其实人生真的是很痛苦的,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当然也包含着无意识而生,违意识而死的悲剧结局。

  但是,我真的感谢时间这个伟大的天使,正是它永无停息地流逝冲刷淡化了生者的痛苦和思念,敷平我们难以愈合的心灵伤口,使我们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和活下去的理由。真的如古诗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小波烧五七那天,为了了却我与小波之间的一些心事,我给小波写了一封信:

  小波侄儿,你走了,三伯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对此,我无能为力,我仰天长叹,我痛哭流涕。你是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是一个美妙无比的世界,你在那里找到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幸福。那里绿草茵茵,鲜花怒放,那里小溪清唱,百鸟欢歌。那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无端的责骂和踢打,更没有人世间的清规戒律。可以随便喝酒尽情抽烟,醉后可以随心所欲的玩耍,逍遥自在的游荡,潇潇洒洒地活着。啊,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地方,三伯永远祝福你……生时,你的爸爸妈妈按着世间的规矩来约束和管制你,他们可说是费尽了心机,耗干了心血,他们象我一样是真爱你的人。但是,你最后使他们彻底失望了,你要理解和原谅他们。保佑他们过的更幸福一些。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三叔最理解你,尽管我也曾约束你,不让你抽烟不让你喝酒,但从内心我更疼爱你。也知道之所以那样嗜烟好酒是为了冲折一下内心的痛苦。现在一切都好了,如果你去的地方真是那么好,你就尽情的抽烟喝酒吧!三伯平生不喜烟酒,但我愿把最好的烟酒奉献于你的灵前,只要你能比在人世间生活得更快乐和幸福,就是最大安慰了。生时,你是那样的痛苦不安,现在你终于求得了平静,获得了永久的安宁,我以一颗永远爱你的心奉上我的祝福,请相信,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是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的……

  因为我为爱侄的去处勾画了一个美丽虚幻的类似天堂般的境界,所以,在以后的祭日里,我再也没有勇气走到那座实实在在的、坐落在村后青龙山上的小小孤坟前。直到如今我还不知小波到底埋在哪里。虽然每年春节,我都要随家人们到祖坟前去祭奠,但我总是默默地去,默默地回,不敢向两边看,也不敢问一声:小波坟在哪?甚至还生怕他们告诉我那座长满荒草的坟就是,我还是承受不了那个残酷的现实。这几年我很少回老家,不是因母亲的搬出,也不是因我对故乡的情淡了,而是我承受不了睹物伤情的痛苦。那个陪伴着我在大凌河边戏水摸鱼,青龙山上掏鸟捉虫活泼可爱顽皮精灵的小男孩总是在我眼前浮动。确切些说,小波死后,我对家乡那熟悉的山山水水,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受。我不知哪天哪时,跌跌撞撞有意无意间的走到爱侄的孤坟前,亲眼所见那荒草孤坟与我幻想出的美丽仙境的巨大反差会是怎样的心态。

  有一次在梦中见到了小波,他说他想念我,他很孤独。从那以后,我曾想与父母商量把小波的坟迁入山顶的祖坟里。为什么让一个孩子孤零零的躺在一边呢?按乡俗夭亡的孩子,不能入祖坟,那是规矩,除非给死人找媳妇成家。可我又想,人世间都把婚姻喻为金丝鸟笼,我们包办婚姻,让一个15岁的孩子往阴婚的笼子里钻,这人道吗?

  我对妻子说,等到四周年时,你陪我到坟上去看看吧!告诉二哥把坟好好的修一修,载上些树,种上些花草,或者不等四周年,在春暖花开景色好些我们就去吧!

  就这样,青龙山上那座令我魂萦梦牵的孤坟,我的爱侄小波长眠不醒的地方,一直美好的存在我的心中,我也就一直未有勇气走到它的面前。啊,青龙山那座孤坟,我不知你在哪里。

  写于小波三周年祭日

  [责任编辑:雅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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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玉民,笔名一民,在政府部门从事宏观经济管理工作多年。工作之余,坚持读书写作,系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朝阳市诗词学会副会长、朝阳市楹联学会理事、朝阳市龙翔书院顾问、香港大公报特约记者。在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等文学作品近百篇。著有诗歌集《蟋蟀夜歌》、《雪泥鸿爪》、散文集《蓝色的夜》、杂文集《星月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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