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出来的年味儿
文/李彦霞 编辑/素颜
儿时黏稠、浓厚的年味,是我们在整个腊月里用日日的盼望熬出来的。这份盼望加在喷香的杀猪菜里、香甜的黏豆包里、爽口的酸菜火锅里,经过岁月的沉淀,愈加醇香醉人。
时光一走进腊月,辽西的北风就变得尖锐起来,它吹落树上最后一片执着的枯叶,响哨般地掠过树梢,掠过茅草屋顶,把田野吹得皴裂,把河冰吹得坚硬,它刀子般地锋利着,削断山坡上的枯草,割疼行人的手脸。严寒似乎冰封了太阳,冰封了天空,太阳不再红艳,天空不再润蓝。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时可不知道有个诗人叫雪莱,在那个物质和文化一样匮乏的年月,连什么是诗我都不知道。我们,纯真的孩子是从深刻的寒冷里嗅到了年的气息,预感到了春天的温暖,身子俶地畅快又轻松,我们蹦蹿得更欢实,叫喊得更响亮。
我们穿着打着补丁的厚厚的对襟棉袄和抿裆棉裤,趿拉着笨重的大毡疙瘩,吸溜着冻出的鼻涕,哈着田野一样沟谷纵横的红肿的小手,叽叽呱呱地在村里疯跑。俗谚: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被我们误听为:腊七腊八,冻死俩仨。冒着冻死的危险,一边在当街一个个粪堆上攻占和坚守自己的山头,一边一遍遍高兴地大声唱着童谣: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大寒就过年。似乎我们这样盼望着,年就来得快些,有时睡梦中我会唱着童谣醒来,在黑黑的夜幕里,对着一大锅杀猪菜美滋滋地咂嘴。
我十岁那年,农民还照旧种地,上班的、上学的都停工停课闹革命,读高中的姐姐回生产队挣工分了,家里经济上略略宽裕些,母亲说,今年的猪不整头地卖,咱家也杀猪,卖半扇,这样就可以有猪头、猪肝、猪肺、猪肚、猪肠、猪血吃,最主要的是你们可以饱饱地吃一顿杀猪菜。母亲说的时候我就一个劲地咽口水。腊八那天傍晚,我们紧闭门窗,让北风无奈地在屋外呼啸,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喝着烫烫的黏黏的腊八粥。撂下碗筷,我拍着自己鼓溜溜的肚瓜问母亲:我们家哪天杀猪?母亲说:请你二叔了,排到腊月十五。我扳着手指数数,还有七天。
二叔是村里唯一的杀猪匠,到了腊月,谁家杀猪要事先到他那里排号。二叔整个腊月天天有肉吃,平时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也要请二叔杀猪。二叔是我们的偶像,一次我说长大了跟二叔学杀猪,伙伴们齐声说:不行不行,你是女娃,又瘦又胆小,杀不了猪。我伤心地哭了,长我一岁的大胖哥站出来,拍着胸脯说:我有劲,胆大,将来学会了杀猪,人家请我吃饭,我少吃点肉,省下来给你。我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工作,父母也跟着进了城,一晃二十多年没有回老家,听说大胖哥真做了杀猪匠,还自己开了肉铺,很红火。去年腊月回家给祖父母上坟,大胖哥得到消息,追到村口,送我十斤精肉,说是兑现当年的承诺,又补充说,你们城里人不吃肥肉。大胖哥高大了许多,依旧很胖,依旧满脸憨厚的笑容,只是曾经光洁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大胖哥说:哭啥嘞,现在天天有肉吃,下次再回来事先知会大胖哥,大胖哥请你吃杀猪菜,他依旧很响地拍着胸脯。在什么都掺假的今天,大胖哥对我的情意依旧真纯。
腊月十五那天,早饭过后,二叔就来了,一条灰不溜秋的布带子扎在黑棉袄外边,倒背着的双手里掐着绑猪的麻绳和雪亮的杀猪刀子。母亲赶紧把二叔让到炕上,递上热茶,我恭敬地把父亲的烟笸箩放到二叔面前。二叔喝过茶,抽过烟后就起身走向猪圈,哥和堂兄紧跟着,他们跳进猪圈,哥按住猪的头,堂兄摁住猪的身子,二叔麻利地用麻绳绑住猪的四蹄,然后哥和堂兄用一根棍子穿过绳子把猪四蹄朝上地抬出来,放到屋门前的木桌上。二叔对着哀嚎的猪双手合十,叨念着:小猪小猪你莫怪,猪羊本是一道菜。人们知道猪和人是一样的生灵,为满足自己的口福,夺去猪的生命,有些不公,可又不能战胜自己的欲望,只好用这种方式求得猪的原谅。二叔扎好已经油光锃亮的麻布围裙,拿出刀子在围裙上蹭两下,一道寒光直刺猪的咽喉------我赶紧跑到我家大枣树的后面,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听哥喊好了好了,我才从枣树后走出来。猪已被抬到锅上面的木板上,下面是一大锅滚开的水。
二叔利落地褪毛、破膛、倒肠子,摘猪油-------我跪在炕头,趴在灯窝的小玻璃窗上偷看,心里有对二叔的敬佩,对猪的怜悯,还杂糅着即将有喷香的杀猪菜吃的喜悦------等到里面有大块鲜嫩的猪肉,大块的血豆腐,长长的宽粉条的杀猪菜上桌,我心里就只有狂喜了。
除了杀猪菜,母亲还要做几样精致的炒菜:一个肉丝炒酸菜,一个红蘑白菜片,一个溜肚片,一个溜肝尖。我们没有资格和二叔一起吃饭。二叔由父亲陪着,慢慢地吃菜喝酒。这时我要送杀猪菜。并不是每年每家都能杀得起猪,杀了猪的人家就给本家每家送一碗杀猪菜。母亲拿出一个大号海碗,里面装满杀猪菜,我捧着送到大娘和婶子家,消受着她们真诚的谢意,怀着给予的快乐,一趟趟美滋滋地来回跑。等二叔打着饱嗝往后挪挪身子,靠着被垛和父亲对着卷旱烟,母亲方把饭桌挪到炕头,让哥姐我和弟弟上炕吃饭。桌上只剩了杀猪菜,这已经很好,金黄的小米干饭,香喷喷油汪汪的杀猪菜,那时在我是人间美味的极品。现在大家觉得年味淡了,是平时吃的味儿太浓,没有了对过年美食的企盼。我常想,对食物最大的尊重,是饥饿的时候,能真正品出五谷的芳香,感恩食物对我们生命的滋养;不独是随意地丢弃食物,已经肠满肚满,还海参鲍鱼地往里填,美味的食物变成身体的毒素,都是对食物的亵渎。
杀完猪,母亲就忙着做豆腐,蒸黏糕蒸黏豆包,煮骨头,烧肉,炸丸子,杀鸡,这每一样都是年味里不可缺少的。厨房里整天热气腾腾,母亲在热气里来回穿梭。年味儿在母亲就是一个忙,劳累和喜乐着。在我们则是母亲的爱和忙出的美食。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据说这一天,灶王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祭灶时,人们在灶王爷像前供上糖果、清水、豆料、秣,后三样是为灶王爷升天的坐骑备料。还要把关东糖用火融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面前说坏话。我们那里用黏糕把灶王爷的嘴粘上,不让他说话,这虽有点小人的做法,但我们能借光吃黏糕。
大年三十是我们一年一次的美食节,荟萃了整个腊月里母亲制作的所有的美味,我们寡淡了364天的肠胃里所有干瘪的细胞都被丰厚的油水滋润得饱胀起来。早饭是小米粥,黏豆包、黏糕(寓意年年高),猪肉炖酸菜冻豆腐和粉条。下午两三点钟吃中午饭,我们称之为年饭。早饭后,母亲就开始叮叮当当地备菜,姐姐给母亲打下手,父亲破例在灶下烧火,哥哥负责生火锅,我摆碗筷,还要看着弟弟不让他俩偷偷抓肉吃。八盘菜(寓意为发)。蒜拌血肠、酸菜炒猪肺、猪肘子、猪蹄子、猪排骨、熘白菜片。还有白菜胡萝卜拌杏仁,杏核是我们秋天上山捡的,冬闲时,我们一个个地砸开,用水泡好去皮,母亲把白菜胡萝卜切成菱形块,再加上点黄豆,用盐腌好,一道看着清新悦目吃着清爽可口的凉菜就呈现在新年的饭桌上了。最后一道是炖带鱼,带鱼又窄又薄,这在当时都很难买到,也很贵,只有年三十为了讨彩头(寓意连年有余),母亲才咬咬牙买两三条,味道真的鲜美,长大后我竟再也吃没到那样鲜美的带鱼。八道菜有序的布好,哥哥端上热气腾腾的火锅,嘴里喊着来年日子红红火火。火锅里有红烧肉、猪肉丸子、拆骨肉、鸡肉、冻豆腐、粉条,酸菜绿生生地。菜上齐了,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火热地吃着,互相说着祝福的话,心里脸上都是喜悦,仿佛真的能如我们所愿,好运会滚滚而来,新的一年,我们不再贫穷,家人没灾没难,一切顺心如意。
年夜饭照例是饺子,猪肉白菜馅。母亲只准许姐姐和她一起包,怕我们包不好,煮破了。一是白面太金贵,一是坏了彩头。一旦有煮破的饺子,要说“挣了”。母亲还在饺子里包上一分钱的硬币,谁要是吃到硬币,就预示谁新的一年运气好。如果凑巧包硬币的饺子煮破,硬币掉在锅里,要说硬币“沉(趁)了”,“趁”在东北是“很富裕”的意思。
我们盼过年,是盼着能吃上肉,吃上饺子,父母也盼过年,是盼着不顺心的事都过去,盼着日子好起来。父母在这样的盼望里两鬓染上秋霜,额头爬满皱纹,他们年复一年,拼尽力气,掮住艰辛,把欢乐、梦想和幸福种在我们心里。
直到现在,我已年过半百,别人怕过年,我依旧盼望着过年,盼望着一份美好。
自己、家人或朋友不顺心的时候,我就学母亲说:过年一切就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