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海涛 编辑/素颜
徐小西的那片雨布,那条纱巾,还有她羞涩的笑容,都应该是茜红色的。是的,茜红色,因为徐小西也叫徐小茜——记忆需要不断挖掘,几天后我又想起了这个细节,关于名字。徐小西小名叫小西,大名叫徐小西,这是她父亲给起的,但上了中学之后,有一次教语文的冯老师说:徐小西,你的名字很好听,要是在西字上加个草字头,写成茜,那就不但好听,也好看啊。冯老师说:茜是多音字,念qiàn,也念xī。从此,徐小西就变成徐小茜(xī)了。但过了不久,又换了李老师教语文课,李老师古文讲得好,学问严谨,第一天上课,他就把徐小茜(xī)正本清源地念成了徐小茜(qiàn)。这件事我们全年级都知道,因为李老师到哪个班都讲。记得李老师是瘦高的,躬着腰说:茜的本义是一种草,即茜草,茜草还有个别名,叫“西园草”,出自李白的诗......
无论冯老师还是李老师,作为“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他们都特别有才,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们似在不经意间,由徐小西的名字借题发挥,就让我们领略了如此奇妙的中国语言之美。但问题在于,他们可能没想过,这对于生性羞怯的徐小西来说,是否会造成某种伤害。那时候的男生都比较顽劣,听李老师讲了,也就跟着叫徐小茜(qiàn),可能觉得这样叫很有文化;而女生们却还是坚持叫徐小茜(xī),大概是不希望谁很有文化。这就造成了一种分裂的局面,或者也不是分裂,而是一种丰富和美好,徐小西有了两个名字,就像传说中的“绛树两歌”那样,能让人产生奇妙的联想。
到网上查“百度“,茜字可谓是源远流长,据《說文》:茅蒐也,从艸音西;据《本草》:一名風車草,一名過山龍,今染絳茜草也;据《史记》:若千畝卮茜;据《述異記》:洛陽有支茜園,而《现代汉语大字典》的解释超绝:一种根的颜色像落日之色,可以作为红色染料的草本植物。“落日之色”,这样的描述真美,可这样的描述是怎么来的呢?却无深解。再查“搜韵”,与茜字有关的诗词也不胜枚举,如李商隐的:“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孙光宪的:“客帆风正急,茜袖偎樯立”;李中的:“茜裙二八采莲去,笑冲微雨上兰舟”;杜牧的:“秀眉老父对樽酒,茜袖女儿簪野花”,还有无名氏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总之是多指女孩的衣饰,仿佛女孩的生命中只要有一点茜红,或者是茜红的裙子,或者是茜红的衣袖,或者是茜红的纱巾,或者是茜红的雨布,就会美得如梦如幻。
四十多年了,风起雨落,风吹浪卷,地上早已没有了那些字,雨中也早已没有了那片茜红。如果不是当年见证者的电话,我可能连徐小西这名字也想不起来了,更不用说徐小茜了。但是我应该忘记和冷漠吗?前尘影事,微不足道,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可是这就是冷漠的理由吗?我开始陷入了困惑和不安。还是读书吧,读《生命册》,读《活着之上》,读《江南三部曲》。在北京西山,我一连几夜难以入眠,我在思考着冷漠的出处,人的冷漠,生命的冷漠,究竟来自怎样的历史和现实?读格非的《春尽江南》,我觉得那个凌晨从正发高烧的女友身边逃走,并拿走女友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的男人,差不多就是我。我和徐小西之间,虽然只是少年心曲,无由表达,并相隔这么多年,但逃走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徐小西现在也是病着,不仅是发高烧,而是很重的病。
我想我必须给那位女同学回个电话,先表示歉意,然后告诉她,我一定会通过沈阳的朋友,看能否找到医院里的人,尽量安排好徐小西的诊断和治疗,并保证再过几天,我从北京回到沈阳就去看望徐小西。并且我已经想好,如果她接电话,我就直接把徐小西改称徐小茜(qiàn),以掩饰自己曾经的淡漠,让她觉得我是把名字记混了,没弄清徐小西就是徐小茜,才造成了几天前的推脱。
可是每次打过去,对方或是不接,或是挂断。从北京回到沈阳打也是一样,人家表现得异常决绝,不给任何机会。
我翻译了纳博科夫的一首诗,叫《大雨飘过》(The Rain Has Flown),是这位美籍俄裔作家的第一首英文诗,他用笨拙的英语写下了故乡和童年的一个瞬间,那是他的瞬间,也是我的瞬间,色彩鲜明,意象生动,完全适合我记忆中的那场雨,并让我感念站在雨中的徐小西:“大雨飘过,一路流火/脚下的小径也是红的/……一枚叶子朝下斜拧着叶尖/一颗珍珠正从叶尖上滴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