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猪的满月酒

文/孙庆丰 编辑/云枫

　　过年回老家，和家里人谈到老人“庆66”和“庆80”的事，我的意见是不在村里操办酒席，到市里酒店订桌酒席，一家人热闹一下就行了。亲戚们一听，说：“那可不行，应该操办一下，家里过得也不比人家差。再说，关键是要把平时随的礼收回来啊。”

　　大姨说，他们村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时无论谁家的婚丧嫁娶都要掏个份子钱。据说，不随礼，等她走那天很可能没人抬棺材。老太太信佛，最担心走的时候安排不好，所以村里一有事，她非到不可。每年颤巍巍土里刨食换来的收入、政府上给申请的福利、好心人帮衬的零花钱，除了买口粮就都随了份子。老太太没儿没女，所以这些年礼金只出不进，被逼无奈，有一天老太太突然说自家老母猪下崽了，要在村里摆满月酒……

　　这是一个让人心酸的笑话。

　　刚听完，先是当做天方夜谭开怀大笑，等知道了来龙去脉，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的快意，脸僵，声哑，神凝，心在莫名地痛……

　　离家多年，不知道自认为民风淳朴的乡村，人情来往竟然走到了这个地步!这些年，不知从哪儿刮起来的风，随礼的项目越来越多，礼金数额也越来越多，不仅娶媳妇要去喝酒，老人去世都摆上了账桌。单一个结婚，就有相亲、换盅、娶亲，然后就是生孩子，九天、满月、百天，如果是近亲，每次至少三五百元出手，多则千元。就是普通的邻里，最少也是三五十元。父亲身体尚好，在老家侍弄着十几亩土地，赶上老天爷照顾的年头，还能有万元左右的进账，扣掉种子化肥的本钱，也就是七八千的收入。而最“喜庆”的年头，单份子钱就要花掉三五千元。这样算来，老太太给老母猪摆满月酒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

　　这是一种让人寒心而且不可忽视的世相。

　　古代老百姓苦于赋税，现代中国的农民不用再上缴农业税、特产税、提留了，原本可以安安心心、自由自在地过着美满的生活。但不知不觉中，礼金来了，像夏天里雨后山头上的蘑菇，这一个那一个，此起彼伏，伴着任何一个可以当做事儿的事来了，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自然不用说，盖房打井、动土上梁，也都摆开了酒席，撑开了钱袋子。礼金越来越重、红包越来越大，也像那雨后山头上的蘑菇。说长，快着呢。这礼金，已经成为当代变形版的“赋税徭役”，成为束缚百姓的新枷锁，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小小的份子钱，本应承载着亲情友情，为何发展到现在的模样?为什么大家都人人诟病，却刹不住车、愈演愈烈?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明白：存在，就是合理，走到今天，有它背后必然的原因。

　　一个是中国人讲面子，死撑加码。自古以来，中国人就讲究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白了这叫“讲究”，这观念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了数千年。在东北，这“讲究”就更讲究。一个老乡给我讲，在哈尔滨，如果自己手里有8000块钱，也要借2000块钱，花一万块钱买个“貂”穿上，说的虽然“邪乎”了点儿，但这也正说明了东北人特别“爱面”、“讲究”，你来我家给五百，赶明儿个我去你家拿一千，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上加好，感情在，不差钱。所以，随礼的价格蹭蹭地冒烟似地往上涨。

　　再一个是现在人爱票子，变本加厉。农民工进城了，带出去的是青壮劳力，带回了夹杂着汗臭味、汽油味的票子，冥冥中感受到经济社会来了，村里的事都可以用钱来解决。富裕了，但节俭的传统不能丢，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于是这种有来有往的礼金也必须算计，进过城、透过气的脑袋就开始琢磨，我当年的一百顶现在的两百，你多出一点也不亏;我家一个娃你家俩孩子，怎么算你都赚。为了不落话柄、不遭讲究，好多人被迫抬高人情价码，于是礼金便像当年地主老财的利息，驴打滚式地往上涨。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今的年轻人缺少传统家教，早已忘了根本。记忆中最早的随礼，就是小时候谁家生了娃，亲戚朋友在九天或是满月的时候去“下奶”，那时都比较困难，都没钱可拿，有拿几斤挂面或者鸡蛋的。也有拿三五斤白面的，糊个纸包，贴上一个红纸条就很像样了。我想，当初的本意应该是大家帮衬给改善一下伙食，催生点奶水。这是喜事，喜庆的背后，更多的是发自肺腑的感情，愿意尽一点微薄之力给一点帮助，表达一份心情。而如今，虽然生活都好了不再需要接济，但这种善良的本意已经找寻不到，能感受到的，是变了味的交易。祖辈们一般都很少念过书，但他们大都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爷爷在近90岁的时候，还端着竖版的农家历，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今的年轻人，至少也读到初中，但在书里，少的是四书五经的圣贤教育，多的是汤姆露西的洋把式，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估计还会有多少人说得出、多少人会去想“下奶”的涵义?祖宗留下的训言警句，祖辈传下的善良淳朴一旦被遗忘、被漠视，其后果真的很令人忧心!

　　这不是危言耸听!!

　　我没有去大姨家的村子，自然也就没有目睹给老母猪摆满月酒的阵势，但我猜，那天的母猪是改善了生活的，泔水肯定比以往丰盛很多。但后来过的日子，注定了还是“仨饱俩倒”的生活。或许，那位老太太也会很满意的，能余生里收回了撒出去的票子，可以放心地闭眼了。

　　我想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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