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里挽流年
文/王晓晖 编辑/雅贤
这一年,溽暑。宫人们尽呼热,我只觉得冷,彻骨的冷。那么冰冷的箭镞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血如泉涌,我回望,赵光义持弓的手还没有放下,他的眼里有狎眤、有阴狠,独独没有那些权臣们歌颂的仁义善良。
冷。我看见赵光义弃了弓,抱住了官家(赵匡胤)的腿大哭:“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远离酒色!”我冷笑,赵光义常入得宫来,无人处便对我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据说他从小就这样,得不到的东西就想毁了。远离酒色,真是笑话,看看小周后吧,被这个禽兽肆意糟蹋还不够,还有《熙陵幸小周后图》传于后世,真是打脸。
官家呢?那个口口声声说倾慕我才艺护我一生一世的官家呢?呵呵,护我?我是什么,大宋的战利品而已,跟俘获的财帛牛羊一样。果然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啊,官家看了我一眼,眼中确有丝丝的不舍,但是我更多地看到了他的震惊和恐惧,那是忽然明白了他弟弟的势力已经强大到有恃无恐,都说天威强盛,可是这权力之争,史书上淋漓血染,我懂了。所谓的兄弟情深,也只是权力博弈吧。他自知弱了,认了。
真冷。自从后蜀亡、孟昶降,我入了宋宫,长夏漫漫,我却只觉得冷。官家初见我,要我即兴赋诗。诗是什么,“可以怨”啊。我怨孟昶无能,上不能保国,下不能护妻,去国离家,归为降虏,蜀中的将士们解甲束手,我的心痛啊。“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别说我是祸水,我一不卖官鬻爵,二不媚乱后宫,三不谄陷贤臣,我劝孟昶富民强兵,可是他天生只爱文采风流,一个女子又何德何能,能支大厦于将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一个亡国之君。降了没几天,孟昶暴亡,我的夫君啊,花蕊不傻,难道不知道你是因何而亡吗?我虽怨你,但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私下画了你的小像,挂在密室,无人时看看,想想当初的郎情妾意,添一柱香,也让你在那个世界里享一点香火。那个世界里,不再有杀戮了吧?要说官家,还是有一点仁厚的,那次他看到了画像追问我,我只说是蜀地的送子之神张仙,他就没追究,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起初我还真没料到这个谎话能给你带来后世的香火,这个话传出宫外,民间想要生儿抱子的,也画一轴你的画像,焚香礼拜。
太冷了。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一天尽早要来的。孟昶,我就要来找你了。还记得那一年蜀中酷暑,你和我晚上在摩诃池纳凉。我自幼不惧暑热,在水边坐久了,四肢都是凉的。你爱极,作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让一个姓朱的小女童唱给我听。小姑娘好聪明,念了两遍就能唱下来了,近水听曲,长夏清凉。孟昶,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听曲了,我还用我的冰肌玉骨,为你解暑。
一百五十年后,有词人名苏轼者,作《洞仙歌》,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