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席子旧席子
文化信使/时春华 编辑/雅贤
一张席子,一张普普通通的席子,虽然不会说话,但它是有生命的。跟人一样,它有诞生,有经历,也有生命的终结。席子的诞生也是颇为复杂的,就好比女人生养孩子十月怀胎一般,需要经历一个繁杂的过程。这要排论起来,土地应该是席子的爹娘,是土地的血脉培育出了庄稼的秸秆,这秸秆就是席子的皮肉,就是席子的骨架,就是席子的灵魂。
很难想象,干透了可以作为灶膛生火之物的秸秆是怎样神奇地变成了薄薄的席子。它在匠人的手中经过多少次脱胎换骨,才成为覆盖了土炕上的有用之物。
做席子的秸秆,就像选美一样是要经过筛选的。过于单细的不用,有虫口的不用,弯的不用,愣青的不用,只要粗细均匀,身板比较直溜的,都可以入选,虽说恰似选美,但是远没有选美那么严格。选出来的秸秆经过充分的晾晒,干透了,才能走上编席子的工序。
第一道工序是给秸秆去皮,农村俗气的叫法是咔嚓秫秸。秸秆分为好多节,从秸秆的节的长短能很容易看出年景或是土地的好坏。节长的,就说明地好或年景好,节长得舒展;节短的,就是说明地次或年景差,因为节好像没有发育完全。每一节上都包着秫秸叶,左向或右向的都有一个向口,就像我们人穿的衣服前面开襟在左还是在右是一个道理。左手拿着秸秆,右手拿着能握在手里的小小的掐刀,刀尖斜伸进秫秸叶的向口,左手向右转秫秸,右手向左转刀,用不得多大的力气,只是一个巧劲,那秫秸叶就打着卷下来了,是完完全全下来,要是不太干净,就再回回刀,要求秫秸杆的节处必须干净光溜。如果有那么一点残存,是要被人笑“长了眵目糊”的,你想想,长了眵目糊是怎样狼狈埋汰的样子,一定不太招人喜欢,秸秆也这样,不弄干净,总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完成这第一道工序的可以是孩子,也可以是大人。在我小的时候,编席是我们村里祖传的老手艺,几乎家家的大人都会编席子,家家的小孩子都会咔嚓秫秸。常常是大人在屋里编席子,孩子在窗根下咔嚓完一张席子的秫秸。
第二道工序是把秫秸杆破开,农村专业的术语叫做破糜子(因为最终要成为薄片,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篾子,但是我们老来的叫法的音就是这个音,我也不知道字写得对不对)。捆好的光溜溜的秫秸杆,放到农家的大炕上,根朝着窗台,稍朝向柜子,家里的大人拿着一把杀猪刀大小的糜刀,左手握紧秫秸杆,右手拿着糜刀,在秫秸杆宽度正中的位置,从离开根部不远的地方插刀进去,刀刃向外使劲一挑,然后再调转刀刃,从挑开的地方重新插刀回来向下,左手使着劲向前推秫秸杆,一手一手地倒,右手使劲向下压着豁,快要到稍末的时候,左手反向上抓住破开的秸秆上提,右手拿着糜刀向下使劲,秫秸杆完全破开,这里看似简单,实际隐含着好多功夫,手劲要足,破的过程中不能跑偏,如果稍微一跑偏,破出来的糜子就粗细不匀了。粗细适中的秸秆,就这样一刀到头破成两瓣,如果遇见稍微粗一些的秫秸杆,就要根据实际情况破成三瓣或四瓣。这四瓣好说,就是把刚才破完的两瓣再立过来,再像刚才一样掐准两瓣再破一道就可以了。三瓣的比较费事一些,这要求破糜子的人有眼力价。根据秫秸杆的周长,先从三分之一周长的地方破一刀,剩下的三分之二再一分为二。有时为了少费事,遇见这样的往往先放在一边,等遇见好几棵再一起弄,因为把两个剩下的三分之二的秸秆合起来破,可以节省一刀。破完的糜子,直接根朝窗台齐刷刷戳齐,破完后用草绳简单一捆,扛出屋子,准备进行第三道工序。
第三道工序是压糜子,就是把刚刚破好的糜子用石磙压上几遍,让秸秆瓤松动。家家的院子里都有那么光溜溜硬爽爽的一块地儿,这是长时间压糜子自然形成的,压糜子的石磙其实就跟我们常见的碾子轱辘差不多大小,把糜子抓取一大把,紧挨着散开平铺,宽度以窄于石磙宽度为宜,大人孩子的推着石磙压过去,压过来,简简单单几个来回就行。压好的糜子要戳整齐,根部靠着墙根放过去,墙根就当做了挡板,全部压好之后,就用草绳或麻绳从根到梢,隔十多厘米捆一道,隔十多厘米捆一道,捆个结结实实。然后家里的男人就扛了这捆子糜子,去到水库,确切说应该是水塘,进行第四道工序——泡糜子。
编席子只有在冬闲的时候人们才动工,所以糜子是要泡到冰窟窿里的,说是冰窟窿,实际上因为泡糜子的人多,这水塘已经被人们把冰破开了。有冰窟窿最好,大大地开个口,把糜子放进冰窟窿,因为有厚厚的冰挡着,糜子上面不用压东西。要是在破开冰的敞亮的地方,为了让糜子浸透水,是要在糜子上压上一两块大石头的。去泡糜子的人把糜子放到水里,用随身携带的镐头使劲往下摁糜子,浸了水的糜子有点下沉再把它翻个个,这样糜子就完全浸泡在水里了。
约摸着糜子泡透了,男人们就去到水塘扛糜子,这是第五道工序。有时候去水塘往外捞糜子也是颇为费事的。要是顺利,男人们猫腰用镐头一搂,自家的糜子在水里就被顺着一头儿拽出来了,要是赶上大冷天,开口冻住了,糜子也冻住了,和冰靠在一起的就粘在了冰上,直接拽只有一个结果,会拽散,拿不出来,就只好多破一溜冰,慢慢地用镐头刨着拿出来。泡糜子轻巧,扛糜子可是力气活了。因为糜子已经泡透了水,特别沉。扛糜子的男人们往往肩上垫一块破塑料或者是简单垫上一块口袋布,把糜子放上肩,基本不歇,一口气扛到家里。听大人们说,因为越歇越沉,越停越扛不动,这大概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吧。
扛回来的糜子被放到自家屋子的地上,解开绳索,进行第六道工序——銙糜子。銙糜子就是把糜子上的瓤去掉,说起来简单,实际是有技术含量的技术活。銙糜子的人坐在地上,要坐得高低适中,不论坐着垫子还是蒲团,要自己感觉不憋屈,不窝得慌。坐在地上的时候,左腿平伸开,右腿成45度角立起,右脚边放着一块长20厘米,宽10厘米,厚一厘米左右的铁砧板,左手抻出一根糜子,稍转过根放在砧板上,右手握着刀把糜刀放在糜子上,侧成45度角的样子,右脚跟糜刀一个方向,右脚也同样的角度踩在糜刀上,脚掌握着力度,一切就绪,左手向后拉,脚和刀向前使劲,瓤就一点点翻着圈下来了。力度是根本,刀的角度也是根本,两者严密配合才会天衣无缝。要掌握不好,不是糜子留了点毛毛糙糙的瓤,就是糜子銙断了。因为糜子上水多,都含在瓤里,所以銙糜子的时候,要在左腿上放上能挡水或吸水的东西,不时更换一下。因为这是老手艺了,所以我家乡的人们技术相当娴熟,銙出来的糜子看似透亮却不断,干净利落。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被大人逼着学这门手艺了,我也没学过编席子,但是整个的过程我都经历过,偷偷帮大人忙活过,只是没有忙活到当处。偷着銙糜子来了个一把抓,结果除了拇指以外,其余四指齐刷刷被拉了口子,就是那种感觉,让我知道了啥叫十指连心。帮着大人编席子还帮了倒忙,因为手劲不一样,编出了弯被大人发现拆掉了。
銙出了糜子,接下来就是第七道工序——编席子。编席子的时候根稍一颠一倒,横纵交错着,挑一压一,按照一定的规律编织花样,在冰冷的地上,一蹲就是一天,有时候一天忙不完,晚上还要在煤油灯下编,累得大人们直不起腰。我到现在还感觉奇怪,现在电灯的度数小我都感觉跟瞎子一般,那么小小光亮的煤油灯,还有暗影,我的父辈祖辈是凭了怎样的眼力,确切说是怎样的感觉编了那么多年的席子呢?
席子编好了是需要晾晒的,放在朝阳的地方,进行它的第八道工序晾晒。晾晒好了收起来,平时积攒多了要去卖,过年的时候要留下一张自家铺。
不论卖与自用,都还要经过第九道工序——熏。每家院子靠墙的地方,都有一个平地垒起来的席子窖,比席子略长,一米来高。有窖门,在某一端有一个接地通气的小开口,10厘米见方。先把席子用笤帚掸点水,返返潮,单个或两两卷上,松散着放进席子窖,开口处用麻袋或棉门帘盖好,在接地气的开口处放一个香皂盒大小的小铁盒,铁盒里放着适量的硫磺,把烧红的旧马掌放在铁盒里,硫磺就烧起来了,稍向里放,那硫磺的烟气就熏了进去,到了一定的时候,打开窖门取出席子,席子就会比以前白不少。一张席子就这样来到了世界上。我的父辈们,背着席子走街串巷站市场,让席子走进千家万户。
风风光光铺到炕上,是席子使命的开始。它要传递土炕的温暖,它要和这一家人共进退。席子在农家的土炕上,要经历小孩子们没完没了的蹬打,要经历饭桌每天的推推拉拉,要经历男主人每天的抽条剔牙,要经历老太太抖开绑腿抖落皮屑,见过羞涩的新媳妇,也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还接纳过老人的最后一口气……这世间种种,但凡在屋子里的,它都见证过。
都说种米的吃糠,编炕席的睡土炕,席子知道,这话不假。因为越是手艺人,越是疼惜它。烟熏火燎的炕头,烧焦了席子,手巧的手艺人会弄湿了收藏起来的短糜子,为它织补,给它第二条生命,孩子们搓断了它的几根筋骨,也是同样的方式。也许因为疏忽,破洞大了的时候,家里的主妇会找一大块牛皮纸糊上破洞。一张席子,寿命跟人一样长短不同,少则一年,多则二三年。那二三年的,也着实老了,真的像长了牛皮癣一般。
农人们是爱惜席子的,即使被从炕上揭下来 ,也是别有用处的,遮盖柴草,挡雪,直到碎成碎片,被收走,在火光中结束自己光辉的一生。
新席子,旧席子,轮回着岁月,记载着交替的时光。如今我小时候常见的铺设,常见的手艺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30多年后,我只在朝阳尚志纪念馆的尚志老家的土炕上见过席子,在北票市凤凰山庄仿生产队队部见过席子,问起我的父辈,到他们为止,这种编席子的手艺已经失传了。
新席子,旧席子,是我父辈谋生手段艰辛生活的见证,是我心灵深处永远不能忘却的记忆。因为我想要的,我最珍惜的,就是那种贫穷中的温暖,困境中的进取,艰辛中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