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撑开华盖,护佑一方苍生
——北票南八家乡四家板村寻古之旅
文图/李学英 编辑/素颜
这座山,称不上一座山,不险峻也不巍峨,仅仅是辽西丘陵上的一个小小的隆起,但它却算得上秀丽婀娜。观察一个人,自古就有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的说法,在我而言,观察一座山也是,这座山便是是我眼中的北人南相了。
其实这座山就是一道岭,名字叫金鸡岭,坐落在北票市南八家乡四家板村朝阳沟组。
我去的那天是蓝天白云携来一缕缕清爽的7月3号。早5点30分,我独自骑车,没有通知朋友的原因是,我在三年之内都没有长途骑行过了,我不知道这次从家到四家板近三十公里的路程,还能否抵达,若把人都约了去,我中途回返,说不过去呢。晚上下过雨,晨起空气大好,没戴面罩,通透呼吸久违的清新。入东外环,很长一段顺着河湾的路,然后向右拐进滨河路,路两侧的庄稼点点泛光,而呈现在眼前的大面积的绿,则是这斑驳的光点的背景了。这大面积的绿是被众多的叶片托起的,在晨阳中,它们轻轻地摇曳,像是感知了今年的丰收似的。
依旧沿着大凌河骑行,而心就在此间悠然。虽然我不是农人,但一片片的庄稼,会牵动所有热爱它们的人的心,苍鹭在上下盘旋,水鸟在凌波微步,锦鳞偶尔跃上水面。每次骑行在这条路上,我都有下车观览的欲望,这次也不例外。站在路边的碑界处,面向东北,是隶属于北票市的南八家子乡;百向西南,是隶属于朝阳市桃花吐乡。沿着石坝下到河边,短短的十几步远,我就听到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还看到了长脖老等单腿站立水中静待小鱼来到嘴边的夸张姿势,更有黑头褐脖白身的叫不上来名字的飞禽荣辱不惊地站在苇草和河水的交界处遛遛跶跶,它们以各自拿手的绝活在欢迎我的到来呢。
二官到了,又是一个旅程的节点,用不着休息。南八家乡政府到了,我知道梅乡长、张乡长、宣传助理小韩,文化站长老冯在今天会陪我进山。在乡政府门前环行一圈,还不到上班时间,于是穿越苞米地,直奔四家板村喇嘛洞村民组的长宁寺,这是我的一个灵魂的驿站,在那里,稍事休整等待冯站长开完会一起去朝阳沟金鸡岭。
沟里的房屋废弃了,水井默默,碾盘默默,沿沟的蒲棒、小树、小草、小花自在生长,充盈着原始的氤氳之气息。沿着季节的小河向上,左边是风化酥松的沸石,那上面铺有一层细细的风化了的粉末,可以让人驻足恣意书写,而我却不忍去触碰上天赐予它的这幅真实的面目。然后我转身便走。渐渐有了石板路,石板上就有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三爪印,我努力地一个一个地数着,可数也数不过来。三爪印有上行的,有下行的,有横向的,有纵向的,小的比手掌还小,小的旁边肯定有大的,大的跟40码的鞋差不多。我脱鞋用脚和爪印比较着,我以我的肉身亲近它,而金鸡岭上的三爪印已经有了一亿四千万年,它是小鸟龙足迹化石。我想它们肯定是一个大家族,老祖母领着一群子孙在河潭边游玩时火山烈焰翻腾,一大家子就以这样的造型定格下来了。
恐龙曾统治过地球。北票是第一只鸟起飞的地方,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有一群小鸟龙绝对不足为奇,我猜测就在沸石层中间,肯定有大型恐龙生存过。朝阳人有气魄,敢招惹世界人的目光,不仅仅是朝阳的历史文化、佛教文化,更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古生物化石宝藏。小村里的农人常常拿着化石垒个猪圈砌个墙啥的,不过现在化石炒得热,农人也把手里的化石当成宝贝似地供起来,我猜想北票的谁家都兴许有一两块值钱的宝贝,只不过不像城里人那样张扬,有点好东西就装神弄鬼。不过眼前,我看到这些爪印还是振奋的,雁过留声如人过留名一样,痕迹最不容易抹去,如果我的著作能给人以印记,那便是我做为一个作家的最为恰当的履职。
山是山,洞是洞,很多时候山洞分不清。这座山——西山,位于四家板村喇嘛洞村民组,不高却奇,每次来我都站在山下冥思苦想,分析判断应该是义县山脉的延续,一直到朝阳洞、五佛洞、千佛洞。它们满山窟窿,大石棚,奇形怪状,窟窿里住着佛。你看那山,从不同的角度是三尊喇嘛呢。顾名思义,很久以前,大德高僧在石窟洞内苦修,由此得名了,山村里的名字来得最为直接。
站喇嘛洞顶,前望是大凌河,山坡为二级高地,坡下为大凌河冲击平原。喇嘛洞石窟悬崖陡峭,天然洞穴。古人因崇尚佛教,在崖壁的石窟内雕凿了各种佛的造像、壁画等,集自然的鬼斧神工与后人的创造记忆浑然一体,反射了不同历史时期佛教文化的发生、发展过程,记述了不同时期、不同阶层对佛教的崇尚。越看越像北魏的造像,这让我心生向往,北魏是崇尚佛教的时代,佛教祖庭凤凰山的摩崖石刻也是北魏的造像,一脉相承衬托出前院长宁寺的神奇。
第一次去长宁寺是受乡里之邀。站在洞前,浮躁的我安静下来,闷热的心情也凉爽起来,我天生愚笨修不来佛,但从不误我对佛博大精深的敬仰,不误我对安静的接近,我想我应该从此盘腿打坐读书写字悟性启智。
第二次去是坐床法师颂经摸顶仪式。农历的五月十二,我和一帮写作的朋友,想找一种对佛教文化的感性认识,因为在这儿之前,我们都没见识过真正的佛门盛况如何。常年在长宁寺工作的包瑞龙先生给我们复述他六爷爷听老辈人讲过的话。以前这里有活佛,活佛圆寂前说:“等到殿前柏树超过殿顶,等到喇嘛洞上的一块岩石滑下,我就转世前来。”小孩子好奇,拿着木杆去捅那块早已松动的岩石,却捅不下来。就在开智法师来的那天,岩石在人们毫不知情的状态下滑落,这同样引起我的唏嘘,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有些事情就如此巧合,足以让人深思。
有山就有水,逐水草居,历来如此。村前的大凌河,古称白狼河,川流不息、千年不竭。现在投资四千万在大营子水库建造慕容湖,号称钓鱼台。风光秀丽,休闲的好去处。
而就在凌河北岸的黑山峡谷与窟窿山屏障之间,辽明王耶律安端在今四家板村建立一座私城,即白川州。白川州是史料记载中北票地区最早的一座城池,是辽代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这里不仅陆运便捷,水上运输也十分顺畅。“白狼金波,小舟穿梭”,描绘的就是当时水上运输的繁忙盛景,牧笛悠远,渔歌唱晚,真是一转眼一幅画,一转念一首歌。
至于这座城,把县志上现成的资料拿来一用即是,不用翻译。《塔子沟纪略》卷八·废城《四家板上城基》记:“三座塔东北六十七里,有四家板上营子。蒙古称房子为板子。以前有四家蒙古置房于此,遂呼为四家板上营子。西面有城基一处。东西长一百五丈,南北长一百六十丈,围圆不及三里。城内有石幢两截,字迹不全,一截‘天辅皇帝陀罗尼幢及川州刺史’字样,一截‘开泰二年岁次癸丑仲秋月记’。因知是幢,一为辽圣宗时所记,一为金太祖时制也。而城名则迄今无考。”至于“四角板”与“四家板”蒙古音译而已。
《朝阳县志》卷三·建置载:“《辽史·地理志》川州、长宁,‘太祖弟明王安端置,会同三年,诏为白川州。安端子察割,以大逆诛,没入省,曰:‘川州’。初隶崇德宫,统和中属文忠王府,统县三:宏理县(统和八年,以诏宫提辖司户置)、咸康县、宜民县(统和中置)。”另外《方舆纪要》《武经总要》《元·一统志》等著作对川州并四角板均有记载。还有说,当时过大凌河需要四块板才能渡过,显示水之大的意思吧。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有同学秋波在南八家兵站做工时我来看望过她, 我还记得我们摇船渡河的情形。
也难怪,我走访的那几天,在长宁寺的院子里,包瑞龙先生正带领几个人打井,刚够深时,水喷涌而出,浸满了前院,包围了欲离开的车辆,人们哄笑着,满脸笑容地看着水的漫延,毕竟辽西缺水,而这里水丰盈着,幸福着人们的幸福,是佛的庇护吗?
有了水脉,就有了人脉,就有了自然之脉。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喜欢村落。自从去年底朝阳有三个村落入选中国古村落始,我就着手了对典型村落的走访,四家板便是一站。喜欢村落的人,没有人不喜欢树,从村外的老远处,见到一株古老的树,那就意味着到家了。在辽西村口喜植槐,槐还是百姓的空中菜园,在荒年救过多人的命,在丰年平抚百姓的胃口。在山顶多为松,消息树的概念,小村有了怎样的喜怒哀乐,山顶上的那棵树会告诉你。
我第一眼见到它,就被它的形态惊呆了,心里充满了感恩。这是一棵四个成人手拉手也抱不过来的古柏,一千多年的古柏,关东第一柏应该就是它,尽管第一早已给了百里之外的龙凤山双心柏,事实就是这样,发现早晚,程度及说法就有了差异,谁都没错,时间差。
这棵古柏肤如袈裟,淡卡色,沉厚凝重,似佛。衣饰上的纹路自下而上斜曳着绕遍全身,有螺旋的连接,还有衣带的飘逸,如纽扣系住了玄机,锁进去的都是秘密,无数个春夏秋冬,变成人们永久的期盼,深锁不开,于是目光由远及近,从上到下盘旋。枝,虬扎而出,是长宁寺的精魂。宗教是辽代文化的重要内容,辽东白川州城修庙宇、建寺塔、拜佛、诵经、供天地、祭河流、创建庙学,史称“川州文庙”,白川州已成为了当时一个非常美丽的文化城市,佛教也成为其文化符号。
占地约三千多平方米的长宁寺,始建于清乾隆元年(1736),除了翠柏参天,楼台巨丽着,殿阁巍然着,佛缘雄壮着,还有殿后的摩崖石窟、殿前的凌水清澈,山水相依,气势恢宏。正殿为大佛殿,供奉释迦摩尼和如来佛祖;前殿为天王殿;后殿为老爷殿,老爷殿设于山洞之内。正殿前原有钟鼓楼各一。长宁寺历经270多年,多处建筑荡然无存。2012年,一些旅居外阜的善男子善女子,募集资金,对长宁寺大雄宝殿进行了全面维修,恢复了历史原貌。
现有开智法师功德无量,率众弟子传法诵经在此。法师不仅著有多本佛教专著供人阅读咏诵,而且为人和善,为附近百姓行医送药,惠及一方。本人行走朝阳,双踝滑膜老化迅速,脚后骨刺尖锐,经法师点穴调理,大为好转,谢谢法师为我减免苦痛。
我经常在长宁寺的院里行走,不时仰首问天:“这里如何地杰人灵?”经常俯首问地:“文化如何传承才属真正的传承?”这时我便发现这座寺院中落桑遍地,于是采摘入口,当作美味水果,还当作一味良药,既有管理心脏的功能,又有乌发生发的效果。叶子还是养蚕的宝贝。关于养蚕,我想起三燕,于是豁然,这里的文化有了出处。公元409年,鲜卑化了的汉人冯跋被拥立为王,国号仍为燕,他吸取了后燕亡国的教训,采取了一些有利于社会稳定、发展的措施,大力推行中原农业,开展了一次历史上罕见的植桑柘、发展养蚕业活动,家家养蚕,意味着家家植桑,于是种植桑柘成为当地的一种习惯。
树抱石在小山村附近的山上。山路深深,沟壑深深,一路有泉水相伴,空气湿润。不时地我还能捡到一两块玛瑙。就在一转折处我还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战国红玛瑙,我持着欣赏欣慰的心情告别战国红,乡间才是原石最好的归宿,她会美好着我的记忆,我的宝贝们遍布山野,我可以步步攀登骄傲。
在山坡上的树不是巨大,但长得有模有样,周遭的山却陡峭巍峨雄浑苍劲,让人瞠目。树干沧桑遒劲,枝叶如伞均匀散开,叶长条形状,端尖,我想它一定是麻树,话桑麻的麻。它的奇特在它的根,生长在一块巨大的顽石上,石头被雨水冲刷得沟沟叉叉,有的形成上水石的本质,有的一层一层地万千姿态,而且不时玛瑙般通透,分为几个大块,树根挣裂的结果,根在石中婉转。一株植物对抗一块顽石,得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滴水穿石,情绕指柔,时间说明一切,有志者定有志向。
四家板,是蒙古语的汉译地名,该村下辖有喇嘛洞、朝阳沟、东四家板、西四家板、小东营子五个村民组369户,1195口人,有247口人是蒙古族。我认识这里的几位都是蒙古族兄弟,包括两度辽宁文学奖诗歌奖的获得者韩辉升先生,他的《实话实说》诗集,有着典型蒙古族文人的语境。还有就是多次提到的包瑞龙先生,他放下手中赚钱的职业,一心传承家乡文化,让人心升敬仰。
每次步入小村,村头大大的“鲜卑祖地”深深地像针一样刺着我。没来这之前,我在博物馆见过太多从这里发掘出来的文物;在村中七扭八歪的土路上,我都是轻轻巧巧地不敢大踏步地行走,生怕哪一脚重了,会踩坏了哪位鲜卑古人头上戴着的金步摇,生怕在哪一块地方站久了,会惊动那只吃草的羊。
就在四家板村喇嘛洞组西山坡处,是一处国家级保护的鲜卑墓地。刚进春天,约同几个文友一起访问这块故土。博物馆的姜馆长告诉我说:从1993年秋至1998年冬,辽宁省文物考古所在朝阳市博物馆和北票市文物管理所的配合下对该墓地先后进行了五次发掘,共清理墓葬400余座,出土陶、铜、铁、金、银、骨、石等各类文物近5000件(套),其中金步摇、鎏金铜马鞍具等遗物弥足珍贵,反映了十六国时期东北各民族间的交流、融合。喇嘛洞三燕文化墓地被评为1996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于2008年公布为辽宁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釉陶羊尊就出土于此,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国家一级文物,中国独有,世界唯一,是中国北方地区迄今所见规模最大的一处三燕文化墓地。
带我们前往的还有包先生,他是土生土长的四家板人,面容黝黑,憨厚言讷,不乏真诚:“原来国家没有保护挖掘之前,每当大雨过后,好多人包括老头老太太都拿着小筐小铲,到这儿拣宝贝,而且每次都不空手。”
鲜卑是西汉初从东胡中分化出来的。自东汉三国以后,鲜卑不断南迁西进,遍布于东起辽东、西至陇右一带。自曹魏初年鲜卑慕容部莫护跋被封为率义王开始,鲜卑在我国北方广大地区的政治舞台上活跃了200多年。在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鲜卑曾建立过多个大小不等的政权,东晋十六国时期,由鲜卑建立的政权有前燕、后燕、西燕、西秦、南燕、南凉,而北燕是由鲜卑化的汉人冯跋所建。
相传内蒙一公主到山清水秀的四家板游玩,在大凌河湾沐浴时,有探马来报,在下游的一段河里有下府一贝子也在沐浴。公主当时就羞红了脸,尽管没有见到贝子,但一条河里洗澡就像一个盆里洗澡一样啊,于是下嫁,死后就埋在了八家子后山。《朝阳县志》载,公主系吐默特右旗王爷的胞弟之福晋,建府于十家子村,跟随公主来者有八大匠人,现仍在附近居住。公主坟四周用青砖围砌,内有三座白塔,高两丈余,结构典雅素洁,山上青松翠柏,山下丛荆繁茂。1967年文革期间拆毁白塔,现存30多株马尾松在山间相偎依。
仅仅在方圆几公里范围的北票南八家四家板村所做的寻古之旅,便耗费了我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那些日子,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孤独的骑行者,可我自己却不以为然,我能听到凌河水轻微的拍岸声,能看到柳梢捻着一缕光线的柔姿,能听到长宁寺从久远处归来的诵经声,能看到小龙鸟的三角爪踩进火山灰的噗噗噗声……还有那山与洞、那水脉与岩理、那古柏与摩崖、那城池与族群,它们修正和涵养了多少代人的记忆,只待我这个骑行者去做一次小心翼翼的记录。
我知道四家板村是个古老的村,喇嘛洞是个神奇的洞,一个地方有了古老与神奇,就什么都有了。更何况紧邻四家板村“白川州”这座城池遗址不远处的北票章吉营子乡三官营子,那里还有一座叫“大棘城”的遗址。
我要休整一下,找个蓝天铺着白云、阳光缠着红花的好日子,再次出发。
(再说点题外的话,田立坤先生关于《棘城新考》。1990年田先生首先提出了“三燕文化”的学术概念,并对前燕的第一个都城---棘城做了认真的考证和研究。他根据棘城应有早于三国时期的遗存,棘城临河,棘城当距龙城不远、且在龙城之东或北、棘城距“棘城之北”亦应很近,棘城附近有黑石谷,棘城当处在大凌河谷这条交通要道上、而且地势亦比较开阔,棘城做为前燕的第一个都城,附近应有丰富的魏晋及三燕时期的遗存等理由,并认真分析了三官营子战国到辽金时期的遗址和一些重要的历史资料,最后得出结论,棘城非遗址莫属。题外的话并不完全题外,)
(作者李学英系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