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杀猪
文化信使/刘艳芳 编辑/明月
进了腊月门,农村便渐渐有了年味儿。这个年味儿先是很淡很小很清脆,这个年味儿是淘小子一个个擦炮甩出来的,是一个个小鞭放出来的,这个年味儿很零碎,但却告诉着人们该准备过年了。很快,在飘着袅袅炊烟的清晨,一声声凄厉的猪的叫声响遍小山村,“年”在农村彻底拉开了序幕。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相信同我一般年龄和比我大些的在农村成长过的人,都体验过盼着杀猪和盼着过年的心理吧。过年杀猪在农村也算是一件盛事。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喂一口肥猪,春季抓个小猪仔,给它加工猪食,给它薅草,夏季还要给它冲澡,精心喂养几个月,到了腊月,人们见面就会问:“你家的猪有多少斤了?还抢食吗?什么时候杀?”猪喂的又肥又大的,主人会满脸的自豪,会不谦虚地说:“就没遇到过这么好喂的猪!可抢食了!怎么也能杀个三百来斤!”猪没怎么有膘的,主人则微有愧色,好像猪没有精心地喂养,好像由于自己的懒惰,好像在过日子方面不如别人家,就不好意思地说:“哎,当时抓猪仔的时候走眼了,就没遇到过这么吊腰子的猪!和好的猪食不放点菜汤都不吃!能出个二百斤肉就不错了!”所以村子里谁家杀猪了都会很受关注,不仅关注会杀多少斤,还期待着他家杀猪菜的味道如何。
我们村子不大,会杀猪的有几个,但杀的最好收拾的最干净利索的是我本家的一位大爷爷。他那时也就六十来岁,不但会杀猪,还会瓦匠活,性格随和,整天笑呵呵的,谁家有事找他都很容易。杀猪的时候要提前预约,否则请他的人太多,会安排不开的,我家年年都请大爷爷来杀猪。小时候我家年年都能喂一口大肥猪,都说我家的猪圈风水好,母亲手气好,其实是母亲经管得好。杀猪的头天晚上,母亲就不让猪吃得太饱了,杀猪这天早晨不管猪怎么拱槽子撞猪圈门都不喂。我们早早地吃过饭后,母亲便在灶底架上松木疙瘩,烧上满满一大锅水。父亲出去找了几个壮实的叔叔伯伯来帮着抓猪,大爷爷也笑呵呵地夹着他的杀猪工具来了。我则喊来几个要好的伙伴,来欣赏这一年一度的盛事。胆子小的,站在炕上趴着玻璃往外看,胆子稍大点的,开个门缝往外看。
开始抓猪了,父亲和四五个男人跳进猪圈,那猪见有人闯入了自己的地盘,或是意识到自己的末日该来到了,开始负隅反抗,东躲西闪,“哼哼”地叫着,仓皇地绕着猪圈快速地跑。抓猪的人有手疾眼快的,猛的扯住了猪的一条后腿,接着另一个人也扯住了另一条后腿,猪就被拖住不能跑了。接着一个人快速地揪住猪的两只大耳朵,一个人用绳子快速地将猪嘴拢上。拢猪嘴还有一个残忍的方式,就是用个铁钩子钩猪的下巴,我家是不用这种方法的。猪还在凄厉地叫着,挣扎着,那几个人将它按倒,两个前蹄绑在一起,两个后蹄绑在一起,中间穿个木杠,“一二三”一吆喝,将猪抬起来,如果猪太重了,还得要穿个横杠,四个人将猪抬起,先越过猪圈墙,再把猪抬放到早已摆好的两张长方形的炕桌上,这就是杀猪的案板。捉猪是个又脏又累的活,即使是严冬,人们的头上也是热气腾腾的了。猪则侧躺着,还在蹬着腿,叫得更厉害更瘆人了。杠子没有撤下,人们还在用力地摁着。
关于捉猪还有个笑话,有一年二爷爷家喂了一口大肥猪,由于担心猪太大太重,在猪圈里抓不好往外抬,就决定把猪放出来抓。两个人等在门口,准备猪的后腿刚迈出猪圈门就给逮住。谁知如意算盘打早了,这头猪很是狡猾。把猪圈门给敞开了,这头猪怎么也不出来,一个人跳进猪圈废了好大的力才把它赶到猪圈门。猪探了探脑袋又缩了回去,在它屁股后踹了一脚它才猛地跑出来。由于速度太猛,守在猪圈门口的两个人没能抓住它的后腿,于是猪就撒了欢地满院疯跑。人们开始房前房后的围追堵截,弄得鸡飞狗跳,园子墙都差点被撞倒。好在大门早早地关好,门也比较结实。快折腾了一个上午,人们才把猪捉住,这件事村里人笑了好久,也都吸取经验,捉猪时尽量在猪圈解决战斗。
捉猪环节已经让孩子们心惊胆战了,见大爷爷笑眯眯地拿着杀猪刀来到猪的面前,一个个吓得都闭了眼睛。母亲将准备好的大盆子放在猪脖子下准备着接血,大爷爷的杀猪刀“嗖”地插进了猪的脖子,猪凄惨的叫着,刀子拔出后,猪血喷涌而出。很快,猪的叫声越来越小了,最后“哼哼”了两声不叫了。猪的身子开始还动弹得厉害,左右摇动,渐渐地也弱了,四个蹄子抽搐了一下,整个身子就不动了。母亲在滚烫的猪血里撒了一把盐,用秸秆搅动着,猪血留净了,母亲将盆子端进了屋里。
人们将猪身上的绳子和杠子都撤了,大爷爷则在猪的两个后蹄上割了两个小口,然后对着那小口吹气。很快,猪身子就圆滚滚地鼓起来了,然后用木棍敲打着猪身子,是为了不让有淤血吧。父亲开始提着热水壶往猪身上浇水,大爷爷则开始往下退猪毛,这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臭的味道。退了毛的猪变得白白净净。大爷爷将猪头、猪蹄、猪尾割下,拿绳绑在一起,父亲把它们吊到厢房的房梁上,留着过二月二吃。每次我到厢房的时候,看到肥头大耳的猪头都心生恐惧,可再细看那猪头,大大的眼睛闭成了一条线,竟然能让人看到一种祥和,我就幼稚地想:猪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一生很伟大,为自己把身体都奉献给了人类而感到骄傲和满足呢?这么想,吃猪肉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愧疚之情了。
接下来大爷爷开始给猪开膛破肚了。猪平放着,得需要两个人扶着,一人扶着一面猪身子,怕分开的时候猪肉掉地上。刀子渐渐地划开猪肚子,一股脏性味随着肚子里的热气喷发出来。猪厚厚的膘儿裸露了出来,大爷爷用手量了量,不禁赞叹道:“这膘儿可真厚啊!肯定没少吃粮食。”将心肝肺掏出放置好,再将大肠小肠小心地掏出放到一个大盆子里。这之后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称重!借来一杆大秤,两个人抬着,大爷爷数着秤上的星星,母亲也扎着围裙在一旁期待着斤数。“哎呀,这头猪可真能出肉啊!咱们营子没有谁家的猪能比这头沉了!”“不能,不能!”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虽为自己的成绩骄傲,但还是很谦虚的。大爷爷麻利地将猪肉按着要求分成大块小块,母亲将血脖肉拿去煮了,准备炖猪肉用。大爷爷便开始摘肠子、倒肠子、洗肠子了。
摘肠子就是将肠子上的油摘掉,这个活有很高的技术要求。手法必须细致轻巧,将油摘掉,还不能将肠子摘露,否则不但露出猪粪很脏,而且露了也不能用来灌血肠了。大爷爷干这活很有一套,又快又好,没有摘露的肠子。然后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肠子,往猪圈倒肠子里的粪便。旁边有个人提着水壶倒水冲肠子。这个过程很恶心,看了后让你不想吃血肠了,可是当血肠做好了又忍受不了香喷喷的味道,完全忘了肠子里原来装的是什么东西。倒净了肠子后,大爷爷又找来一节小秸秆开始翻肠,将肠的白肚都翻过了,放到盆子里,放上盐,一遍遍的抓洗,洗到没有一点杂味,洗到水清清澈澈,这时母亲、姑姨婶子们也将灌肠的血调配好,开始一人扎绳,一人拿着漏洞拎着肠子灌。先灌一根血肠做实验放到锅里煮,熟了尝尝味道是否满意。血肠不停地在锅里翻滚,母亲拿着大针给它放气,熟了后,把它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先让人们尝尝。味道满意,灌肠便一根接一根的下到锅里。新煮的肠子又软又香,母亲毫不吝啬,孩子大人随便地吃。煮肠的锅里也煮肉,熟了,切些瘦肉让大家蘸蒜吃,那真叫一个香啊!
伴随着杀猪最重要的事就是请客来吃猪肉。提前几天父母就得计划这件事,请多少人,安置几张桌,准备几样菜。我小的时候农村没有大棚,交通也不便利,所以见到的青菜就是大白菜,冬天请客菜品是很单一的。杀猪请客,炖猪肉、血肠蘸蒜、猪肉酸菜炖粉条是必不可少的,炒个自家生的绿豆芽,拌个海带丝或着拌个大豆腐,炒个白菜片,这菜就很不错了,如果有,还可以再加上俩菜。客人们吃的是个乐和,是个融洽。母亲在杀猪十天前就会先生一盆绿豆芽,这是很受欢迎的菜。头天晚上要切满满一大盆的酸菜,这也是重头菜。请的客人一方面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一方面是本家族的人。亲朋好友家人数不限,有几个来几个,我家在村里是大家族,快要占半个村子了,家族里一般是一家来一个代表,也有几个年纪大的,每年父母都额外把他们请来。老人们很是见外,说家里都有人去了,就不去了,往往是父母一遍遍地去请,生拉硬拽的给请来了。我的三老太又瘦又小,每年都是父亲给背来的!还有的老人说什么都不来,你去请就和你躲猫猫,让你找不到,没有办法,父母都要找个大碗给他们盛点肉肠菜给送去,他们又感激又不好意思的,说还不如去了呢,这到叫你们费事了!你们真是孝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我们这“老东西”啊!
母亲做饭在我们村子是很有名气的,尤其是炖肉做得好,用酱炖得红红的,瘦的多,肥的少,香而不腻,客人们吃了年年都夸母亲大气,饭菜做得好。有的人家炖的肉白白的,肥的多,瘦的少,腻腻的,很少有人动筷。我家炖的肉吃少了母亲就及时添上,三老太太的嘴一裹一裹地说:“这孩子真舍得了啊!”母亲憨憨地说:“杀猪了,叫大伙吃个够!”那时候日子都不富裕,大米也很短缺,请客吃的也是高粱米干饭。饭焖得烂烂的,浇上点肉汤,香的人满嘴流油!男人们那时候还用小酒盅喝着白酒,喝到兴起时,就会扯着嗓门划拳:“爷俩好啊!五魁首啊!六的六啊!八匹马啊……”输了的人端着酒盅往嘴抿,有时候裹得酒盅吱的一声响。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热热的炕头,香喷喷的肉,还有吃得喝得兴高采烈的人们。
杀一次猪父母要辛劳好几天,但他们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感觉日子是那么的甜美,感觉今年的年是这么的富庶,相信明年的日子会更加红火,生活更有奔头了。每一次杀猪请客,父母在亲朋好友间,在家族里都会留下好的口碑,热情憨厚,亲戚们走的时候拿肉的拿肉拿肠的拿肠,有时候我都觉得舍不得,母亲就会训我几句,说做人要懂人情,过日子不能抠抠缩缩,贪小便宜,我也就默默接受了父母的憨。
后来父亲早早地去世了,母亲虽然年年也喂一口大肥猪,但再也没有杀过,而是把它整个卖了,用卖猪的钱解决我一部分的读书费用。每当腊月杀猪时节,除非是亲戚家杀猪,否则本家杀猪怎么请我们都是不去的,都想法躲开,母亲说自己家不杀猪也不能去别人家吃。每年舅舅家和姨家杀猪都会给我们肉,母亲推辞不过,就都送给他们一些小米黄米什么的,母亲说即使是亲戚也不能总占人家便宜,但要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好。现在我和弟弟都成家立业,日子过的也都不错,我们每年都不会忘记在困难时帮助我们的亲人,每年都会对他们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母亲现在在城里住,每年都要念叨要回农村去,要回农村喂猪,腊月杀猪,过年都回农村,那该有多热闹啊!回农村似乎是母亲的一个梦想了,就如寻一片田园生活是我的梦想。小时候杀猪的情景是怎么也不能忘记的,还有那香香的炖猪肉的味道。
(作者现供职于辽宁省朝阳县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