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镇箱之宝(方言版)
文图/刘艳芳 编辑/雅贤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农村的生活不富裕,孩子们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换上一身新衣服,大人们有时候要两三年才会换一身新衣服。过了年后,大人们的新衣服是舍不得穿的,洗干净叠得四真儿的放到柜底或箱子底,等到出门或谁家办事的时候才找出来穿。我想,“压箱底”一词就是这么来的吧。现在,也经常听到“压箱底”这个词,多是形容自家很宝贵的东西,或是金银首饰,舍不得拿出来,留着压箱底,大有传家之宝的意思。
母亲也有压箱底的宝贝,不是金银首饰,而是她出嫁时做的几顶枕头皮和一条门帘子。在我的记忆中,这两样东西始终都是实实在在压在箱底的,和两块牡丹花的大红被面一起,用白粗布做的包袱皮包得四棱四角,用别针别得紧紧登登,始终在我家箱子最底层的最里角放着。每年的伏天,母亲都要把这个包袱拿出来放在炕上,打开包袱皮,把被面打开,把枕头皮打开,把门帘打开。因为怕伏天它们在箱子底发潮发霉,要呲喽呲喽。而我则围在它们旁边,一边欣赏着,一边惊叹着,有时候竟然不相信它们出自于母亲之手,心想难怪母亲要把它们当做压箱底的宝贝。
这几顶枕头皮和门帘的布料没有什么珍贵的,就是母亲出嫁那个年代特有的青黑色粗布。要说它们珍贵,主要在枕头顶和门帘腰子,母亲用丝线一针针扎出来的图案。是的,我问母亲这图案是怎么绣上去的,母亲说那不叫绣,那叫“扎”,就用缝衣服的针一针一针的扎。图案有花,有草,有虫,有鸟,还有山有水,那线的颜色红彤彤,金灿灿,绿盈盈,蓝汪汪,过了几十年了都没有掉色。那颜色要多肉头就有多肉头,那图案要多故咚就有多故咚,我想这也应该算是民间艺术了吧,不知算不算“辽绣”?
我夸母亲手真巧,居然能扎花鸟鱼虫,母亲说她可没有那么厉害,在扎花之前得先找人描模子。母亲说现在的人真是太享福了,结婚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哪像我们那时候,结婚翻一次身,铺的盖的用的还都得自己做。她说那时候村里有个她叫二玛玛的人(查不到玛玛怎么写,只能用谐音了,老一辈人和奶奶就叫玛玛),心灵手巧的,看见什么就会画什么,要出嫁的大姑娘谁要扎花绣花的都先找她画花样,就是“描模子”,然后自己根据喜好搭配线或扎或绣了。
母亲说那个二玛玛家住在村里的大井旁。到了夏季农闲时节,老爷儿(太阳)刚刚升起,那些要出嫁的大姑娘就搬着蒲团嘁嘁喳喳地来到她家院外,站在门口喊:“二玛玛,吃完饭了吗?我们找你描模子来啦!”二玛玛听到喊声后,有时候手里掐着个干楞包(大饼子抹酱裹上葱和蔬菜),一边吃着一边往外走,还逗笑说:“我看是谁急着出门子啊?这一宿都没有睡觉,就盼着老爷儿出来了吧?哈哈”有脸小的姑娘,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二玛玛吃完干楞包后,把手往裤子上抹了抹,从兜里掏出一块画石,然后盘腿坐在井沿边的大柳树下,问要什么图啊?然后就认真地画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画模子就画好了。都画好了后,姑娘们就坐在井沿边的树荫下,开始抽针缕线地忙起来。老爷儿透过斑驳的树荫,将光撒在姑娘们的针线活上,如同碎金在湖光山色上跃动。
二玛玛还会讲故事,时不时地逗得姑娘们咯咯直笑。有时她还神秘地说:“今儿个是阴历十六,等晚上羊马马(月亮)出来后,谁要是看见月老了,谁就会找个好婆家”。于是猫黑后,喧嚣的乡村变得静静的,星星也不再眨眼睛,鸡鸭进了窝,狗儿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地上,皎洁的月光下,就会有好几个仰头望月的姑娘,在那勾勒着月老的轮廓,勾勒着自己的幸福。
快中午的时候,她家的二爷爷就会出来喊:“都快半头晌了,咋还不回来烧火?你想让我扎脖是咋地?”二玛玛就笑着对姑娘们说:“我家你二爷爷是属叫驴的,到点不吃就叫唤!”二爷爷笑骂了一句“败家老娘们”就回去了,姑娘们也哈哈笑着收拾好手里的东西,搬着蒲团回家了。吃完午饭后不用谁吆喝,过晌又都齐刷刷地围在井沿边了。
当时,母亲的针线活好,在上下村是闻名的。母亲的针脚仔密,边角弄得轴轴正正,扎的花针线匀称,颜色搭配讲究,伙伴们都很羡慕,有时候还要请母亲帮她们做点。那时候母亲白天还要出工,只好晚上点起洋油灯,帮别人做着针线活。
这几顶枕头皮和门帘子是母亲的嫁妆,更是她一针一线自己做的。她说那时候奶奶家和姥姥家都很穷,当时的聘礼就是几尺藏蓝色的斜纹布,用来做衣服的。二十斤棉花,一百尺档子布,用来做行李的。几尺黑粗布,做枕头和门帘子的。还有几斤离娘肉,二斤酒,是给姥姥和姥爷的。奶奶家再给准备一间屋,两口柜,两块镜框,一辈子就这么解决了。我说那时候不是时兴石英表和飞鸽自行车吗?母亲说你爸他们挨肩儿的哥仨呢,给娶上媳妇就不错了,还要什么手表?
母亲这压箱底的宝,每到过年的时候也会被施翻一下拿出来。要过年了,母亲想把旧枕头皮给换了,那已经是补了又补,想过年换套新的,也是为了增添点喜庆吧。可是母亲把新的枕头底翻登出来后,用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把它们叠工整,并把绣花的地方隔上白纸,又给原封不动地放回箱底了。我知道母亲不是舍不得它们,而是舍不得一段岁月,一份回忆。
随着日子越来越好,人们的生活习惯也有了一些变化。小时候枕的长条型枕头不知不觉间换成了矩形的“洋枕”,母亲后来也有几次下了狠心,想要拿出两个她做的枕头枕,可她又说这样的枕头枕不习惯了,只能让它们压箱底了。
后来,母亲也住楼了,当年的箱子柜也都留在了老家,这几顶枕头皮和门帘也留在了老家。可前几天,母亲回老家又把它们给带来了,其中有一对扎的“洋枕”,说要送给她的孙子和外孙女每人一个。
我知道,这可是她老人家“压箱底”的宝,可惜只能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