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树 (上)

文化信使∕严秀清  编辑∕繁花似锦

　　1950年，17岁的父亲瞒着爷爷，戴着大红花，躺在军车上，在爷爷眼皮底下，离开辽西，离开只有父子俩的家。跨过鸭绿江，参加了那场“朝鲜战争”。从满怀壮志到血淋淋的战争，一个少年面对了太多的生死离别！

　　1958年，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回到祖国，部队把荣立二等功的父亲安排到军官学校就读，母亲也被接到部队。让所有人惊讶的是父亲此时竟作了一个惊天的举动——选择复员。“自古忠孝难两全”，八年的报效祖国，父亲最后又选择了孝！选择了平凡，回到了爷爷身边！

　　如果生命中选择飞黄腾达，会迎来人们的赞赏。那么父亲选择平凡，却让他的孩子们仰视。不，事实上，是所有人的仰视！

　　父亲是炮兵，亲眼目睹过成百上千的战友猛虎一样冲上阵地，短短几分钟，世界就死样沉寂。只有战火的噼啪声，甚至听到战场上烟火的残鸣！还有鲜活生命的血流声！

　　一阵冲锋号角，一阵海潮样的冲锋，瞬间只听到枯树上乌鸦的惨叫！如此反复！

　　经历生死之后的父亲，心里想要的是平安的生活，他不要荣华富贵，不想过亲密战友用血育出的幸福。毅然回到家乡，他只想承欢父亲膝下，生儿育女，布衣淡茶。这是所有老百姓的想法，安居乐业，没有战争！永远不要！

　　儿子从部队回家，爷爷来劲了，自己用挑筐往家里挑石头，公社给了家里檩子和柁。村里父老乡亲帮忙盖了三间平房。父亲和母亲也很快制造了一个小团队——八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家里由两口之家发展到十二口，爷爷整天乐得合不拢嘴，把每个孩子都当成宝贝。家里分工明确：父亲主外（父亲复员后，政府安排他去乡里当了武装部长），母亲主内，给全家人缝制鞋、袜子。爷爷去生产队里挣公分。

　　回到家乡时隔不久，就迎来了国内的那场动荡，父亲又一次作了退步。

　　动荡的年代，人心动荡。父亲身为武装部长，能救的人有限，他又一次辞去了“官职”，转到一线大队，任村书记。从此，村子里红白喜事，各种纠纷就是父亲工作的全部，他愿意尽其所能去跑乡亲们的事。虽然那没有任何利益而言。

　　人生，会有很多次选择，常人眼中功过与成败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所向，有勇气放下，然后快乐地接受自己所选择的命运，那样的生命是值得人参拜的。

　　父亲和母亲是乐观的，在孩子面前从不叹息。因为孩子多，口粮有限，无论什么好的东西，母亲都先留给父亲，然后是爷爷，其次是孩子们，最后才是她自己。干的自己一口不吃，只喝能照影的玉米糊粥（玉米糊就是把玉米搓下来，再把轴弄碎做的稀饭）。记忆里，深夜，炕头上，一盏小油灯，一个小方桌，母亲把自己从不动筷的好吃的给父亲端上来，他们面对面坐着，油灯下，母亲不说话看着父亲大口吃，父亲大口吃给母亲看……

　　一家子，满满两大桌子人，还有站着的。两瓦盆（用泥烧的盆）玉米面粥，葱咸菜，用水煮的大白菜。孩子们围着父亲、母亲、爷爷，高高兴兴地吃饭，边吃父亲还会教孩子们如何喝烫嘴的粥：“看着啊，正一圈，反一圈，半碗，没了。”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学，父亲逗着孩子们出洋相……笑声在记忆里飞扬。

　　在孩子们和母亲心里，父亲是“将军”，她们心甘情愿和自己心里的将军相守，愿意和他同甘共苦一辈子并骄傲着。

　　直到现在，段段儿时温馨的记忆还时常映在孩子们的脑海里。每次都会从心里觉得幸福！

　　艰难总会过去，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父亲喜欢结交各种类型的朋友，所以朋友特别多。医生，下乡知青，政府的干部，乞丐，四乡五邻……炕上经常放着桌子，母亲炒两个小菜温上酒，父亲与三两好友在一起行酒令，俗称“划拳”。 “哥俩好，三叩首，五魁手，六六六，四喜财，八匹马，七个巧……”，有劲道的喝喊，豪爽的笑声，兴致来了还会唱两口。父亲嗓子好，什么都会唱，皮影戏、京戏、评戏、河南梆子、河北梆子……与好友们谈历史，讲战争……

　　家是平常百姓家，心是平常快乐心。

　　说说母亲吧。

　　1936年，母亲出生在辽西农村一个平民家庭。小时候，外公就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后来外公从部队跑回家想偷偷看看自己的妻儿。被部队发现，抓回去枪毙了。无奈之下，外婆带着母亲和舅舅改嫁。外婆从此开始吸食鸦片，寒冬腊月，母亲和弟弟还穿着露着脚趾头的单鞋，剩口饭母亲先把弟弟喂饱，然后自己再吃。很多时候，一口饭顶一天。就这样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最终还是无法生存，变卖了仅有的家产——三间土平房，准备下关东。可世事瞬息万变，就在外婆举家想离开这块土地的时候，“满洲国事变”，火车不通了。就这样母亲一家无家可归，她和舅舅也成了流浪儿，整日奔走在亲戚邻里之间，七八岁就给别人种地干活，为的是吃一口饭，活着！后来外婆把母亲卖了，领着舅舅终于踏上了远去的火车。而母亲则被爷爷用二斗紅高粱买回来，给父亲做了童养媳。十一岁，母亲就学会了做鞋，裁衣服，有时候做不好爷爷会用鞭子抽她。但总算终于有个家，不用去流浪了。

　　这个世上有很多会惹得别人流泪的生活，有人却乐观地做着。因为世上还有很多比苦还苦的生活，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母亲就这样和父亲一样都成了“独子”，因此，他们的内心特别希望有亲人。父亲最热衷的是认亲戚。母亲姥姥家的亲戚，只要沾边就认，困难的话就接到家，在我家吃住。因此，小时候除了姐姐们，还会有表舅表姨们，姨姥姥舅姥姥们。父亲往家领，母亲就侍候。而且还会骄傲地说:“小时候我在姥家吃饭的时候，她们还说我要饭的样呢，现在还不是我管她们”。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父亲一个村书记就是“能人了”。那个年代孩子多，吃不上饭的人家也很多。父亲看不得亲人们饿着肚子，因此家里总是热热闹闹，人也很多。父亲当过兵，身材挺拔，一身中山装，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鞋子。总是乐呵呵地，骨子里透着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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