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树（下）

文化信使/严秀清  编辑/繁花似锦

　　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推动，慢慢的家家都富裕了。人们像从饥饿中突然发现满满一盘子飘着香气的肉，一猛子扎下去，就再也不肯抬起头来。因此，亲戚们也越来越疏远了。父亲、母亲还有爷爷和往常一样，各自做着分内的事。父亲仍旧为了一村的事早出晚归，母亲还是亲手缝制着一大家子的衣服、鞋子，洗洗涮涮，一日三餐。爷爷依然扛着锄头，侍弄他心爱的庄稼。家里那口红红的柜子上，母亲总是会放上一瓶白酒，旁边还有个印着青花的小酒盅。爷爷有个习惯，而且特别有特色。他每次从田间回来，都会走到那口柜子旁，拿起酒瓶，倒上满满一小盅酒，端起来“嗞嗞”地喝，那声音啊，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确切地说是吸酒，反正那“嗞儿”一声就把我馋得眼巴巴地望着那无色透明的人间美味。直到现在，我还会时常馋白酒，即使喝不了，拧开盖子闻一闻，就会心满意足。爷爷喝完一口酒，就会又美滋儿地下地去了。

　　每到正月，村里都会组织办“会”，就是扭大秧歌。父亲因为嗓子好，会的多，自然便当了“会首”“耍公”。会首就是组织秧歌的头儿，管理秧歌队的大小事物。耍公就是秧歌队的头儿，必须出口成章，唱出来还得合辙押韵。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化上妆，敲锣打鼓就扭起来。大人们把家里的孩子也抱到会场上，画上朱砂脸，寓意是平安大吉。到了晚上，年长的把会唱的聚到会场排练节目，老一辈留下来的节目很多，有喇叭腔和跑驴。喇叭腔就分很多种，如十八哎、十针扎等等，都特别有辽西特色，如今会的恐怕寥寥无几。第二天一大早，由村上德高望重的老人组成的会首们，就挨家挨户撒帖子，帖子就是秧歌队拜年的贺卡。收下帖子的人家备好烟、糖、茶、烟花爆竹，迎接秧歌队的到来。夕阳西下，到了散会的时候，会首们把百十来号人几个分成一组，往各家派饭，分到谁家就到谁家吃，有热乎乎的粘豆包，炖一大锅酸菜粉条。吃得高兴，玩得也尽兴。回家的时候，得到一包 “大生产”、几把糖，就春风满面。记得那时候父亲踩着大高跷，头上戴着小侄子的“地主帽”，带个小圆墨镜，拿起扇子张口就来：“老汉我今年七十八，改革开放老伴当家，让我打狗，不敢撵鸭，怀里的钱儿都交给她呀……”，逗得乡亲们合不拢嘴。那个时候啊，生活总是简简单单，快快乐乐。

　　一转眼，父亲变成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石头上盼望儿女身影的老人。此时的父亲六十四岁，几十年的风霜雨雪，父亲这棵顽强的生命之树从此开始凋落。

　　彼时曾经叱咤疆场的父亲已如孩子一样，就像我们小时候，饿了疼了受欺负了时，扑向他们。只不过，父亲从没让我们失望过，而孩子们却让父亲把门口的石头磨亮。后来，父亲那期盼的目光渐渐缩短，直短到如一尊雕像！

　　那个时候的我，新婚不久，因为一直在家备受宠爱，哥哥姐姐们凡事不让我沾边，所以不晓得亲人的重要，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工作，品味着初为人妇的甜蜜。直到心中伟岸的父亲突然卧在我眼前的病榻上，他已不能自理。心中的自责如潮水般涌来。父亲走后，这种自责一直留在我心里很多年。

　　父亲一生豁达乐观，几次放下戎马仕途，固守田园，几亩耕地，一座亲手建的老房子，一群孩子，与妻子、父母守在一起平淡一生。这是属于辽西父辈一代一种常见的人生状态。不赞扬，只是深深懂得！

　　印象中父亲手里时刻不离的是他的烟袋杆。时常夜半睡眼惺忪，见父亲依然在吧嗒他的那一口烟，我能听到他把烟火味道吸入肺腑的声音。有些好奇，缠着父亲吸了一口，那是一种吸了不想再吸的味道，会铭记一生。

　　还有一样东西也是父亲喜欢的，那就是酒。时常约三五好友，品着烈酒，论着古今，仿佛只有那一刻，才能见到真正男儿的胸怀志向！直到父亲病重，浑浑噩噩间不停地唱“破瓦寒窑十八载”这一段唱腔，悲凉丛生！突然间懂得父亲的喜好。可能人生有很多情即使放下也种在生命里，藏在笑容的背后。就像在父亲面前倒下去的无数亲如兄弟的战友，就像父亲放下所有选择田园的荣华……突然间，就在那一刻，就在父亲的病榻前，懂得了他那柄不离手的旱烟袋，懂得了洪亮笑声间那口浓浓的烈酒！吸进肺腑的人生况味……

　　至此，父亲离我们已二十载。他如一棵生命之树悄悄淡去，可他留给儿女的永远永远是那颗淡泊名利的乐观姿态与生生不息的记忆。

[责任编辑：雅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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