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居庸关(上)
——从运河春水到边关冷月
文/胡春雨 编辑/繁花似锦
二十多年前,我曾随着人流涌向一段叫做八达岭的长城。尽管那时懵懂无知,但迄今却清楚地记得车窗外的群峰山势嵯峨,时若狼牙,突兀而起;绵亘起伏,伸向远方。当年少的我登上长城,回眸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与自豪,便从心底喷薄而出——群山逶迤,苍龙盘旋。壮丽的群山,掩映在青天白日之间;威武的长城,盘旋于重山峻岭之中。这正是长城在中国人灵魂之中沉淀的经典意象,也从此唤醒了祖先留下的记忆。
二十多年的时光,流逝着一个人的青春岁月。对于长城,却只是冷月边关短暂的一瞥。从二千多年前的战国出发,伴随着中华民族的兴衰荣辱、成长壮大,一路绵延至今。“因地形,用险制塞”。长城巨塞,绵亘万里,东起辽海,西逾流沙。尽管历朝立国之势不同,但在漫长的冷兵器时代,地势险峻的长城一线,成为内地农耕文明与边疆游牧文明的地理分界线。
《史记-匈奴列传》刻画游牧民族的风俗云:“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贯弓,尽为甲骑。”这样的生活方式,使得马背民族具有天然的军旅性质,习于甲兵,长于攻战,与内地的和平生活迥异其趣。凶悍的铁骑,长于奔袭,从汉代的匈奴到近古的蒙古,两度横扫欧亚,甚至成为罗马文明终结的重要原因。于是早在战国争雄的时代,长城便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使沿边的秦、赵、燕诸国纾解了后顾之忧,得以力征天下。秦始皇席卷六国之后,派大将蒙恬击败匈奴,兵威所及,仍然举倾国之力修建长城。“然彼自度扫大漠而灭匈奴,有所未能也。而设边戍以防飘忽无定之游骑,又有不胜其烦也。为一劳永逸之计,莫善于修长城以御之。始皇虽无道,而长城之有功于后世,与大禹治水等。由今观之,倘无长城之守,则中国之亡于北狄,不在宋明之时,而在楚汉时代矣。”孙中山先生的这段论述,揭示了历代不得不挑战这一巨大工程的原因,也揭示了长城对整个中华文明的意义:为中华民族的成长壮大提供了屏障,保障了文明进程的不断前行,从而留下了人类文明史上的奇观。
据统计,历朝修建的长城,合计超过十万里之遥,据说是站在月球上,唯一可以看到的人类建筑。然而这一切,居然完全是靠着人拉肩扛、一砖一瓦建成的。而今承它恩荫的子孙们,只要登上了长城,便可自称好汉了。如此庞大的体量,如此宏伟的工程,如此雄浑的气势,无疑使长城成为中华民族智慧与精神的象征。但我想,它所以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标记,更在于它保存了人类文明之火的无与伦比的历史功绩。《韩非子》云:“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张弛。”此后直到国势强大的汉唐时代,尽管中央政权横扫朔漠,但并未因此放弃长城的修建,直到脚下的这段明长城——居庸关。二千多年来,居庸关一直担当着边关重镇的角色,据说“居庸”的名称,便来自于秦代的“徙居庸徒”,白骨累累,强制人民修长城的时代。到了明朝,即将结束历史使命的居庸关,迎来了它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代——它的背后,便是雄镇天下的京师。
丁酉早春的日子,我从济南出发,次第拜访了运河沿线的济宁和聊城,然后北上燕京,顺道探访了久违的长城。从大运河到古长城,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艰巨的两项工程。一个纵贯于南北的膏腴之壤,譬如一条动脉,使富庶的江南畅达京师;一个横亘东西的险山峻岭,譬如一方坚盾,树立起保卫中原的藩篱。秦始皇修长城,隋炀帝挖运河,据说导致了两个大一统的皇朝崩塌。但我并不这样认为,长城、运河乃万代之利,绝非亡国之举。回顾历史,元代改海运为漕运,也曾大规模改造运河;明代重修长城,二百年间工程浩繁,并未导致政权的危机,而是维护了社会的繁荣稳定。如果论国力,洪水滔天之际,大禹治水,开天辟地;天宝全盛之时,安史之乱,祸起萧墙。老子说:“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历来是统治者的好大喜功、轻举妄为,只是由于一颗无法填平的侈心。
“功成身退,天之道也。”而今这两大工程都已结束了历史上的使命,但正是这两大工程,在战争与和平之间,一文一武,支撑着国家的繁荣稳定。漫步在早春的大运河,绿波荡漾,柳枝欲青。数百年间,大运河哺育了一座座历史名城,譬如我们山东境内的台儿庄、济宁、聊城,无不是因运河而兴。长期的积淀,形成了独特的运河文化,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沿线民生的发达与商业的繁荣。民生的富足,使沿岸人民世代享受生活的乐趣,各种小吃至今品目繁多,许多与运河有关的民间故事饶有风趣;商业的繁荣,在汇聚财富的同时,也承载着古典时代的商业文明,儒家的精神根植于华商的魂魄之中。京杭大运河,是天朝的运输命脉,也是民间的商业通道,带动了整个沿线的繁荣。迄今它流过的华东地区,仍是中国最为精华的地带,不能说与大运河没有历史的渊源。纵观天下,运河上下的繁荣富庶,与长城沿线的苍凉壮阔,相得益彰而又对比鲜明。如果把神州大地比作一盘大棋,正是这一城一河与它围绕的京师,因其天时地利,构成了最基本的布局。
从大运河弃舟北上,随后的燕京之旅,本想重访蜚声海外的八达岭,当在站牌上看到“居庸关”的名字,却让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隐隐感觉,这也许是一处更为紧要的重镇,更能解读历史的密码。于是,一段意外的旅途,就此成行。
穿过重重峻岭,长城峻拔的身影时而闪入眼帘。一路疾驰,高速公路忽然在城垣下穿过,车窗外俨然耸立起一座壮丽的城楼,郝然书写着“天下第一雄关”的匾额——居庸关,终于到了!两山夹峙,深谷贯通,群岭相望,映带清流。然而这里不是连绵万里的“长城”,乃是长城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所依托的重镇,传说中的冷月边关。居庸关,正是扼守京北要道的“关城”,自古号称“天下九塞”、“京西四大名关”之一。举世闻名的八达岭长城,便被称为“居庸外镇”、“北门锁钥”,正是它所统辖的前哨;而它背后不过百里之遥,便是天下安危所系的京师。燕山和太行余脉的军都山,以其险峻的山势,雄壮的体魄,在冀北沿线构成了一道广袤的天险。长城巨防,耸立其上,使塞北铁骑无法长驱直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险要的地势和紧要的位置,使居庸关及其八达岭,成为明长城最为精华的段落。于是从洪武开国到明朝中叶,明代最伟大的将领徐达元帅和戚继光大将军,先后督师于此,主持修建了这段成为长城象征的长城。
两相比较,自元代统一以来,除了明初和民国的暂都南京,试图“宅中图大,控制四方”,历来都以燕京为根本之地,而后长治久安。北京成为历朝古都,固然是冀州大地“据六合之上游”,也正是由于山川地势的倚靠。可以说,没有山川之险,便没有长城之固;没有长城之固,便没有今天的北京。康熙大帝云:“昔人论形势之地,首推燕秦,金陵次之。然金陵虽有长江之为天堑,而地脉单弱,无所凭倚。六朝偏安,弗克自振,固历数之不齐,或亦地势使然也。”当我们登上长城,遥望金陵王气,也便理解了这句话。不懂长城,便不懂中国历史的脉络。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雅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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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春雨,男,山东省济南市人,汉族,济南鹊华律师事务所主任。从事律师工作15年来,办理各类案件逾600起,承办的多起案件在社会上产生了重大影响。工作之余,发表各类文学、评论及专业作品400余篇,大量文章被人民网、搜狐、今日头条等转载。在外出办案的旅途中,游览祖国大好河山,探访名胜古迹,写下了大量游记,不少作品被泰山景区、平遥县委等相关单位采用。在工作和创作的过程中,多次接受财新传媒、澎湃新闻、中央广播电台等媒体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