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探秘
李太后墓志追述后晋亡国遗恨
文/张松
朝阳县文管所的库房内,存放着一块辽代墓志。墓志的主人李太后,是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的皇后。辽灭晋后,李太后随同后晋出帝石重贵被押往辽国建州(今朝阳县木头城子镇),客死他乡。走近这块墓志,似重温千年前后晋不堪回首的亡国往事,那些五代风云人物的面孔一时栩栩如生:耶律德光、石敬瑭、石重贵、张彦泽、李守贞、杜重威……
称孙不称臣 贸然挑战端
李太后是后唐明宗李嗣源之女,又是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的结发妻子,出身名门,本可安享一世荣华富贵,谁知晚境竟如此凄凉,这与其养子石重贵息息相关。因此,说李太后的生平遭际,必提石重贵。
石重贵是五代十国时期建立后晋的石敬瑭之侄(或说弟)。石敬瑭原为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李嗣源死后,石敬瑭起兵反唐。为取得契丹的支持,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936年被契丹立为大晋皇帝,向契丹称臣纳贡。942年6月,石敬瑭病死,石重贵继位,史籍中称其为晋少帝或晋出帝。石重贵当皇帝后,不再向契丹称臣纳贡,与契丹失和。
说来可笑,引爆辽晋交兵的导火索,竟是一场没事找事的“嘴仗”。石敬瑭借助契丹势力推翻后唐、建立后晋,向契丹称臣,拜倒在小自己十几岁的辽太宗耶律德光脚下,屈尊“儿皇帝”。石重贵继位后,助其上台的后晋大臣景延广认为,论辈分,新皇帝石重贵只应向契丹皇帝称孙,绝不能称臣!他的理由听起来掷地有声:先帝(石敬瑭)乃贵国(辽)所立,故称臣,今上(石重贵)乃中国自立,岂可称臣?
辽太宗耶律德光一听小小的石重贵竟敢犯其虎威,称孙不称臣,遂派人质问。景延广对辽太宗派来的使臣乔莹说,如果契丹想打,后晋接招便是。“且晋有横磨大剑十万口,翁要战则来,他日不禁孙子,取笑天下。”这最后一语太具挑衅性了!乔莹听景延广出此狂言,诈称自己记性不好,让景延广把刚才说过的话写在纸上。这明明是圈套,但景延广想都没想,立即命人将这份不啻“宣战书”的牛皮大话白纸黑字地如实誊录。辽太宗见之大怒,斥责石重贵“有大恩不报”“违先君之志,绝两国之欢”,辽晋大战随即爆发!
两战败契丹 内贼兴祸乱
五代时期,敢与契丹硬碰硬的君主只有三人,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周世宗柴荣、后晋出帝石重贵。李存勖、柴荣乃一世英主,尤其是柴荣,被后世誉为“五代第一明君”。而石重贵却是五代时期的昏聩君王,与李、柴二帝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有趣的是,以李存勖、柴荣之英武善战,倾举国之力,也只能是击退辽军、点到即止。而石重贵一纨绔子弟,却在与辽大战中,两次大败辽军。其中一役,竟将辽太宗耶律德光打得慌不择路,抛掉战马骑着骆驼狼狈逃窜!这实在是历史的绝妙讽刺。
石重贵初登皇位便建此殊功,喜极欲狂!为后晋轻启边衅的景延广以“第一功臣”自诩,石重贵也开始暴露出其荒淫本性。石重贵在位期间,后晋国内正闹蝗灾、旱灾,铺天盖地的蝗虫掠过,百姓播撒无数血汗、一年辛苦劳作的收成即灰飞烟灭,被迫四处逃荒、流离失所。石重贵不仅不赈济,反以供给军粮为由,派出36个爪牙四处搜刮,百姓谁敢私藏一粒粮食,立即正法!
石重贵待百姓刻薄,对后宫、对优伶、对谄媚之臣却大方得很。对唱戏的优伶,他不吝赏赐,动辄万钱;为讨妃子一笑,他不顾国库空虚,大建宫室,广造器玩,为铺地毯,不惜用织工数百,费时一年!石重贵还好色,后宫佳丽如云,他仍不满足,竟盯上了自己寡居在家的婶娘冯氏。
屡遭后晋重挫的耶律德光见硬来不行,就开始实施屡试不爽的内部瓦解之术。他向后晋领军主帅杜重威私下许诺,只要杜重威反水,大辽即可仿效石敬瑭之例助其登上皇帝宝座。这杜重威虽是石重贵的亲姑父,且为后晋重臣,但在皇位的诱惑下,亲情、家国一概不顾,当即竖起反旗,派突厥将领张彦泽杀向后晋京城。契丹铁骑奈何不得的后晋王朝,却在内部叛军的突袭下,瞬间土崩瓦解!
屈辱阶下囚 千里凄凉行
投降后的石重贵及其皇族受尽屈辱。石重贵衔璧牵羊,大臣抬着棺材,出席投降仪式。打进京城的叛将张彦泽见石重贵的妃子楚国夫人丁氏长得漂亮,向石重贵蛮横索要。石重贵禀告李太后,李太后不想让丁氏前往,担心皇妃受辱。张彦泽立刻破口大骂,石重贵与李太后无奈,只得任由丁氏被张彦泽掳去。
不久,耶律德光下旨降石重贵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尉,封其为“负义侯”。封地为黄龙府(今吉林农安),距开封数千里之遥。辽大同元年(947)正月下旬,耶律德光派300名骑兵将石重贵一行人押往契丹黄龙府安置。同行的有皇太后李氏、皇太妃安氏、皇后冯氏、皇弟石重睿,两个年幼的皇子和后妃宫女、仪仗、优伶、厨师、卫队等随从100多人。
耶律德光对李太后很尊重,启程前,让人传话给李太后说:“晋国之亡,罪在重贵,若当初他能听你一言免动干戈,何至于此!你是贤德之人,不必受此奔波流亡之苦,可自选去处。”李太后宗法观念很重,她认为石重贵纵然是亡国之君,现在仍为一家之长,石重贵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但对自己始终以“母后”相称,“母不随子,我何所之?”
耶律德光见李太后如此意决,就将她与石重贵等晋国皇室迁入封禅寺内,登记造册,派兵把守,不准随便外出。时值正月,风雪交加,奇寒侵骨。这些娇贵之躯,冻饿交加,无不相向号泣。李太后派人向寺院的主持讨要饭食,主持害怕耶律德光怪罪,不敢给李太后一点食物。李太后哭泣不止,滴泪成冰。石重贵这时哪还顾及皇帝尊严,低三下四地向守兵讨得几碗粗粝剩饭,同李太后等人勉强充饥。
不久,晋国皇室踏上了流亡之路。出城之日生离死别,都城百姓无不掩面哀叹。北行途中,李太后看到当日杜重威驻营的晋军大寨遗迹犹在,不由得仰天痛哭,大声詈骂:“我家究竟哪里辜负了你,竟然被你出卖!断送家业!”号哭而去。
石氏家族在北迁过程中,降尊受辱,缺粮少药,风餐露宿,备尝艰辛。辗转到辽阳后,石重贵的幼女及两位宠姬赵氏、聂氏被契丹贵族掳走,石重贵悲愤不已,却徒呼奈何。
949年2月,石氏家族被安置在建州(今朝阳县木头城子镇)。石重贵的生母安太妃在从辽阳迁往建州的途中病死,沙石地中寻不见草木,只好拆了车“而焚之,载其烬骨至建州”。到建州后,石氏家族在辽世宗赐地耕垦自赡,维持生计。
一年后,李太后生病,卧床不起,无医无药,每天只能与石重贵以泪洗面。抚今追昔,忆到伤心处,两人皆嚎啕大哭。李太后大骂背叛后晋的叛将杜重威、李守贞不是人,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我死之后,将变为厉鬼,索尔等性命!”延至8月中秋,李太后终于油尽灯枯,弥留之际,李太后哽咽连声,向石重贵交代后事:“我死之后,焚烧尸骨,将骨灰送范阳佛寺(今北京城西南),不要让我做了虏地鬼魂呀!”言毕而殁。石重贵与随行宫人扶尸大恸,守灵数日,最后将其尸骨焚烧,就地而葬。李太后最终没有魂归故里,还是做了虏地孤鬼。
李太后病逝后,石重贵又在这建州苦寒之地苟延残喘了14年,于964年病故,享年50岁。
写到这段凄惨历史时,欧阳修在他所撰《旧五代史》中,曾这样评价石重贵:“族行万里,身老穷荒。自古亡国之丑者,无如出帝之甚也。千载之后,其如耻何,伤哉!”
据辽宁省博物馆原馆长田立坤考证,石氏家族本出自西域的粟特,即“昭武九姓”的石国,以国为姓。十六国时的龙城、隋唐时的柳城,即今朝阳,是来华的西域粟特人所到的最东的城市。从西晋末年就有西域胡人在辽西活动了。到隋唐时期,辽西地区的“昭武九姓”人数量大增,发动“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史思明就是其中的成员。石氏家族在历史上很可能与辽西有关,石重贵老死辽西,也算是叶落归根。
古碑现今世 往事断肠诉
李太后墓志是在朝阳下洼乡黄道营子村低缓阳坡上的农田中发现的,这里是石重贵的家族墓地,整个墓地据说有墓数十座,皆被盗掘。李太后墓志现藏于朝阳县文管所的库房内。除李太后墓志外,石重贵的生母安太妃的墓志也被朝阳的考古人员找到了。
据朝阳县文管所副所长张振军回忆,前些年,朝阳县公安部门在侦破一起盗墓案件时,发现了两块辽代墓志,从墓志上的内容看,这两块墓志分别是后晋高祖石敬瑭的皇后李氏(李太后)和妃子安氏(石重贵生母)的。墓志上刻的文字很简单,只有死者的姓氏、身份、死期,没有更详细的介绍。
朝阳县文管所内除保存有李太后墓志外,还存有石重贵的墓志盖。墓志是存放于墓中载有死者传记的石刻,它把死者的生平业绩,用最简略的文字予以概括。而墓志盖,顾名思义,就是“盖”在墓志上的石盖。石重贵墓志题“大契丹国故晋王墓志铭并序”,总计409字,署款“卢龙军节度推官将仕郎守右拾遗牛藏用奉命撰”,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2013年,笔者在朝阳县文管终于近距离察看了这块石重贵墓志盖。这块墓志盖乍一看四四方方,其实并不是规则的正方形,中央部分略微凸起,四边雕刻着云纹。墓志盖左上角有两道断痕,似被人砸裂的,在裂痕旁,有两大圈圆形污迹。这墓志盖的奥妙在中间区域:一道刻画清晰的弧线由上至下,一划到底,弧线两侧,密布着排列各异的小圈点。弧线上方,凿刻一个小圆圈;弧线下方,对应这个“小圆圈”的,则是个“半圆”。墓志盖的四边与四角,刻有易经八卦的“卦象”。张振军介绍说,石重贵墓志盖上刻的“小圆圈”,代表太阳;下边刻的的“半圆”,代表月亮。
此后,笔者将石重贵墓志盖的图片发给了契丹文字学大师刘凤翥先生,刘凤翥回信明确表示,“(墓志盖)上面的图案,是描绘二十八星宿的天文图。”
石重贵、李太后墓葬是如何发现的呢?张振军说,1995年,黄道营子村附近的古墓群被盗。盗墓贼来自内蒙古,他盗走石重贵墓志后,居然敢拿到辽宁省博物馆去卖!墓志被省博物馆扣住后,问他这墓志是哪儿出的?他说出自朝阳黄道营子,考古专家这才找到了后晋流亡皇室的家族墓葬地。
朝阳县文管所所长杜守昌、副所长张振军均认为,石重贵、李太后墓葬出现在朝阳,是补史之物。史书记载,石重贵死后葬于辽阳,如今看来是错误的。石重贵死后的埋骨之所当在朝阳而非辽阳,一字之差,却误传千年。
距黄道营子不远,有一座辽代古城遗址,地处今朝阳县波罗赤镇波罗赤村附近。张振军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晋王城,是后晋亡国后,石重贵与李太后流放于此,依辽帝旨意“耕垦自赡”的封地。
2002年3月12日,出生于朝阳县波罗赤镇波罗赤村的蒙古族作家吴玉成写了一首吟咏家乡的诗作,名为《故乡追源》:“乃林皋耸八棱观,黄花滩立四城门。波罗赤涌清泉水,其木得瞻太后身。拔地生天努鲁虎,推波入海鄂木沦。丰州东去土默特,异姓部群游牧人。”诗中的“太后”,指的就是李太后。
2011年12月初的某日冬夜,笔者曾乘车途径波罗赤村。这一带的夜空很美,银河浩瀚,满天星辰若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幽蓝的天幕间。抬头仰望,似近在咫尺,令人心醉。不知千年前流亡异乡的石重贵与李太后,是否也曾站在这绝美夜空下,遥思梦里故国,慨叹沧桑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