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特稿
母亲,母亲
文/郑文革 图/田润丰 编辑/立军
昨晚梦见母亲。似乎是未成家前的一个雨天,我和父母在老家接待我的一位朋友。在村头河边的小树林接回远道而来的朋友后,母亲便到她精心莳弄的菜园选来各种各样的青菜,准备做饭招待客人。醒来时一直回想梦中温馨的情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突然想到,清明节马上到了,母女连心,大概母亲就以这种方式来勾起我这个不孝女儿对她的怀念吧。于是,关于母亲的一些记忆犹如清明时节一场又一场时时光顾的细雨,在我心的天空飘洒……
母亲幼年便显出超乎寻常的胆识和智慧。母亲6岁那年,她中年喜得爱女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亲姥爷,在农会当文书时遭人陷害,被游街毒打。连续几天没有看到无论多忙、只要回家就让她骑到肩上到处走走的父亲,母亲非常想念,常常到村子里等姥爷回家。那天她看到村子的街上很多人围在一起,还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聪明的母亲感觉声音非常熟悉,她凭着瘦小没人注意,钻进密不透风的人群中,惊讶地发现我的姥爷躺在地上,被人们抡起的棍棒打得血肉模糊,她不顾一切拚命趴到自己父亲身上,那些打红眼的人们突然看到一个扑上来的孩子,惊呆了!举起的棍棒没敢砸下来,他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母亲提起,被提出来的母亲哭喊着一次又一次地扑到姥爷的身上。人们被一个不满6岁孩子的举动所震慑,停止了那一天对姥爷的毒打。然而,世上最疼爱母亲的人、我的亲姥爷没过几天,再也捱不了心理承受的冤屈和身体的摧残,在关押他的小黑屋里,喝下煤油灯里的灯油,丢下他不舍的唯一爱女,含恨离开了人世。年幼时姥爷惨遭毒打、遍体鳞伤的一幕一直烙在母亲的心里,直到17岁参加工作,入了党,母亲终于为自己的父亲伸冤平反。在老家,对母亲很早就参加工作、长大后如何为父亲鸣冤,人们还不怎么谈论,但对母亲6岁时表现出的不同于她那个年龄的果敢聪慧却一直流传。
母亲少女时便敢于冲破世俗追求真爱。我一直珍藏着一张母亲少女时梳着两条长辫、背着双手拿着一张卷起的报纸或是文件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清纯、俊秀,没有一点儿60年代初期乡下女人的土气。听老家人说,母亲年轻时清丽秀美,兰心蕙质。她在公社上班时,一个沈阳下放干部的妻子在大集上看到母亲后,一直在热闹的集市里跟着母亲走,追到集市外叫住母亲说:我来这里很长时间,只看到你这样一个标致洋气的人,所以就想认识你。这个人就是后来和我母亲关系特别亲密直到落实政策后才返城的王姨。还有一件事足以说明母亲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是多么出色。一个水利学院的大学生到我们老家搞社教时,暗恋上我的母亲,不仅在工作时想方设法接近母亲,还给母亲写过情书。但母亲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人,她认定了父亲,父亲便成了她的唯一。想来1940年出生的母亲,和同村同龄的父亲,自幼相识,母亲早年丧父有了继父,父亲早年丧母也有了继母,可能是同命相怜的缘故吧,初中又是同学的父母,彼此很是怜惜。尽管父亲家中兄弟多,生活贫困,可父亲的儒雅、清秀、好学,深深吸引着母亲,二人在他们初中毕业后父亲读高中时开始恋爱,尽管遭到双方家长的反对(爷爷认为母亲厉害,父亲老实;姥姥则认为父亲家既不是纯商人,又不是纯农民,家境贫寒),但母亲义无反顾,不仅支持父亲继续到离家30多公里的邻近喀左县山嘴子读高中(当时我们那里没有高中),而且冲破世俗观念,订婚结婚没有要父亲家里一分钱,她用自己的工资给父亲买了一支金笔,而父亲送给母亲的仅仅是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小说,二人便算是订了婚。这在那个年代,应该说是有违世俗常规的事情。父母结婚后,他们一直住在爷爷家一间很破旧简陋的小屋里,过着家族式的大家庭的生活。在父亲考入大学不久,爷爷和父亲哥兄弟五家结束了在一起吃大锅饭的日子,从此母亲一人上班供父亲读完了四年的师范大学,让父亲成为我们乡第一个本科大学毕业生。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他们多年生活中的相濡以沫和互敬互爱,在全乡和父亲所在的全县教育系统,一直被传为佳话。
父亲和母亲
母亲把全部身心都倾注给了家庭。1966年父亲师范大学毕业后,分到临乡的一所高中教学,同年,我出生,母亲将我交给同村的姥姥照看。两年后,大妹出生,母亲看到大字不识一个的姥姥,对我们的管教就是溺爱。为了让父亲安心工作,为了我们姐妹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写得一手好文章、工作能力又强的母亲毅然辞去了在公社任团委书记和妇联主席的工作,全身心扶持父亲和教育子女,相夫教子。确切地说,她不是一个慈母,倒更像一位严厉的父亲。她做到让我们一年四季穿得干干净净、和城里孩子一样的衣着打扮,但从不会对我们说一句很柔和的话语;她欣喜于乡邻们说她教子有方,但她自己却从不会夸我们一句懂事;她做到不让我们做一点点的家务活,但在辅导我们数学和写作文时却是异常严厉苛刻;她是那么在乎她唯一的儿子又是家中最小的我的弟弟,但她打弟弟的次数却又是最多。父亲调回老家的中学后,早晚在家的两顿饭,母亲不会重样。父亲上班时母亲总是将父亲送到村子的十字路口,以至于父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要是母亲还在忙,他就一直等母亲忙完才去上班。每当夏秋时节的雨天,村东的青龙河发水,石头桥被水没过,母亲怕父亲趟水凉和水底的石头搁脚,总是拿着一双高雨靴在父亲下班前等在河岸,让过河的人捎到对岸交给父亲。多少年如一日,母亲就这样严厉管教着子女,精心照顾着父亲的饮食起居。母亲白天自己在家的时候,她会用心打理院子的小菜园:一畦畦的韭菜、一垄垄的青椒、一架架的黄瓜、一块块的西红柿秧、一片片的茄子苗、一条条垄背上的芹菜、爬满院墙上的豆角……还有春天一树树开在院墙边的樱桃花、两大畦用来结籽的黄白两色的白菜花和萝卜花,夏天井边盛开的芍药花、牡丹花、刺梅花,菜园里的土豆开出的或白色或紫色的小花,秋天吊在院子中间过道棚架下的大葫芦,冬天种下、来年初春长大的一池池绿油油的菠菜和小葱、桃李梨杏枣等果树……母亲的小院,是一个丰富的果蔬市场,是一个绿色生态园,也是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母亲留够家人吃的新鲜蔬菜,将剩余的青菜都让亲朋邻里帮忙到毗邻我们村的向东化工厂卖掉,母亲就用这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卖菜钱,供我们姐弟四人读完高中、念完大学。
女儿小时在母亲院内桃树上玩耍
就在母亲供完最后一个大学毕业——我的小妹从锦州师范学院走上工作岗位半年后,一生都在为丈夫为儿女操劳的母亲,在从老家来中心医院看望我生病的弟弟时,在得知弟弟生病时的焦急、到看见弟弟病情好转时的高兴这大悲与大喜心情的波动中,突发大面积脑出血而辞世。母亲从去世至今18个年头。我永远忘不了的是,十八年前冬天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生都在奉献都在无怨无悔付出的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就溘然长逝!一如她的性格,只求奉献,不求回报,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丈夫和子女!就在临终时她也舍不得劳碌自己的亲人。我亲眼目睹不满58岁、刚强精明的母亲从发病到停止呼吸,却和抢救她的医生一样的回天无力!世上有哪种悲哀胜过一个人亲眼看着刚刚还在说笑的母亲,不到两个小时就与自己阴阳两隔?世上又有哪种锥心刺骨的痛惜胜过未来得及报答养育之恩的遗憾?以至于在母亲去后的多少年里,母亲从突发脑出血到抢救、到离我而去的前后不足两小时发生的一幕幕,总是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是一次心的疼痛。在母亲去世后的十年内,我一直沉浸在母亲突然离世的悲伤和打击中,难以自拔。每到中国的传统节日、我们四姐弟的生日、母亲的生辰忌日、还有生活和工作取得成绩的日子,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想起她相夫教子、扶贫济弱的一生,想起她刚柔相济、敢爱敢恨的性格,想起她为父亲和我们四姐弟无怨无悔的付出,想起这些,常常让我痛哭失声。我恨老天不公,为何让优秀而善良的母亲过早离开我们,我恨命运无情,让母亲所有的付出即将得到回报的时候离开人世,让我没能在她的床前尽过一点孝心、表达一份爱意!子欲养而亲不待。痛惜、悲伤、悔恨充塞于心。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爱可以等待?没有,永远都没有!当岁月的脚步让母亲离开我18年的时候,我惊诧地发现,我对母亲的怀念却变得如此淡薄,去母亲的坟头祭奠她时,就如例行公事般的机械,我的开心早已不是母亲与我分享的快乐,我的伤心再也得不到母亲的宽慰。但我知道,远在天国的母亲,依然望着我们,牵挂着我们,爱着我们。
母亲,母亲,一直都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