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文化信使/沈德红 编辑/繁花似锦

　　早晨，我对准备出门的他说，回来时带回来一面镜子吧，哪怕是过去的那种小镜子也好。他诧异地看了我好久。

　　是啊！我好久不照镜子了。

　　一个女人的居所，竟然没有一面镜子。

　　从城里回来时，两手空空。哪怕是一面镜子都没有。好多亲友问我，我家有闲的镜子，你要吗？我总是摇头，不要，这正合我意……

　　亲友表情怪异地瞅瞅我。

　　记得我年轻时最爱照镜子了，裤兜里总是装着一面小镜子。总是忙里偷闲照照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

　　村子有四十多户人家，有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我是最爱臭美的。

　　人们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那个时候的我，算不上好看，个子矮，还文静，腼腆，但我特别爱打扮自己。我赶上了好时候，舅舅姨姨们都参加工作了。大家都心疼我，给我买好多衣服。我可以吃不好，但不能穿不好，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特别是那头发，随着电视剧里的主角变。看见女特务的大卷烫发也喜欢，把炉钩子放在火炭里烫红，把两只大辫子烫得和麻花似的，披在肩上，在村里招摇。后来又喜欢上了《渴望》里的刘慧芳。愣是磨母亲，把我的两根辫子剪了。还特意去了城里，做了一件没有袄领的慧芳服。我扯了一块比蓝天还蓝的布料做的，那件衣服是我最喜欢的，而且每天在镜子前照，妈妈总说我，怎么那么自恋呀！

　　有一次，村里一个男孩子说我一天三换，每天拿个“照妖镜”照得成了妖精，村里小伙子的魂都叫我勾去了……

　　他真不该说，尤其是在人多的场合。

　　我们家门前是一块大平地，上面有好多大石板，挨着这石板的是一条小河，河那边是公路，偶尔有汽车经过，这里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男孩子女孩子，算起来也有二十多个吧。女孩子们都三个一堆儿，两个一伙地坐在石板上，看看远处山上的羊群，看看近处的小河。男孩子闹腾，不安分。总是互相追打嬉闹。我最爱晚上去那散散步，大多时候，喜欢静静地坐在石板上，听潺潺的流水声，看山边缓缓升起的月亮，看星星，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承认我和村里每个女孩儿都不一样。那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就是为了听我唱歌，每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都会唱。另一件事情，就是听我讲故事。我爱看书，特别是《大众电影》，我会给她们讲某个明星的成名史。其实，我那会儿喜欢写作，好多励志故事，都是讲给自己听的，我心里装着一个唯美的梦。那个年代，什么娱乐场所都没有，年轻人只能那样打发时间。

　　那天下午，就在我唱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主题曲时，一个平时就爱说俏皮话的男孩子突然冒出来了那么几句话。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我。我从来不会和任何人闹，也不会生气。但这几句话挺严重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不安分呗！我默默地走到河边，开始捡石头子，捡了满满一大襟。然后径直向那个男孩子走去，开始往他身上打。当大家反应过来后，都叫他快跑，他就开始往家跑，我在后面追。石头子在他头上来回飞。我一直追到他家院子里，他钻进屋里再也没敢出来。好多年后，当上门女婿的他，回村时见到我，都心有余悸，而我却感觉自己那次有点儿过分了。

　　我们家里有两块大镜子，挂在那对红色的衣箱上面，是妈妈用她的工资买的。暗红色的镜框，镜面上画着一对仙女挑着花篮，花篮里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我非常喜欢，几天用酒擦一遍，在镜子面前照呀照，转过去照照，转过来再照照，镜子里的我，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调皮地眨呀眨，多可爱呀！

　　就这样擦呀照呀，镜子里的我渐渐长成了大姑娘。我的身边多了一位穿军装的小伙子，那年我23岁。我随着比我小一岁的他去了那个山沟沟。我的军人情结得以实现，我义无反顾。

　　我们的新房里，有一大块墙壁镜，把整个人都照得清清楚楚的，我每天站在那臭美。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农活的琐碎，山沟沟的单调，还有和他性格的差异，特别是我发现我们信里的笔迹和他日记里的笔迹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后，我去镜子面前的次数在逐渐减少。

　　我怕看见镜子里的我，那双忧郁茫然的大眼睛，那瘦弱的身段。更怕透过镜子，看见我的故乡，我的父母，我的同乡。也怕他们看见我憔悴的容颜，破碎的心，还有这个没有电灯的小山沟沟。

　　终于有一天，我发疯了，和他激烈争吵后，我把我写作得的奖杯摔得粉碎，荣誉证书用剪子剪成碎片，抛在了风里，连同我的梦一起消亡了。他大发雷霆，对我大吼大叫。我还是那样，静静地走到外面，把砍柴的斧头拎着进了屋，在他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时，我把斧头对准了墙壁镜，狠命地砸了下去……

　　从此以后，我不再照镜子！我变得邋遢，甚至不修边幅。他挑了一块最大的镜子碎片，用透明胶粘在墙上，让我梳头用。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我不会再照镜子了，因为怎么照，也不会回到过去了，梦随着镜子里的我消失了，已经无影无踪。

　　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说过我多次，她希望我还和以前一样修饰自己，光彩照人。她给我买了好多回化妆品，但每次来我家时，看见上面落满了灰尘，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生在世，大哀莫过于心死，妈妈心疼你呀！

　　女儿和小姑子都给我买过化妆品，可我都送给了婆婆。好多回，在我经过一个地方时，都听有人说，这个媳妇就是不打扮，如果她收拾收拾，谁也不行。

　　可我一直那样打发着岁月。好多年里，我不再去商场选购衣服，谁给的衣服都穿，没有花钱买过化妆品。

　　他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但不说出来，只是经常叹息。可他仍然去商场给我买衣服，打工回来时，他为我打了金耳环和银手镯。要过春节了，他把烫头发的接家里来，为我烫头，因为我拒绝去理发店。

　　执拗的多愁善感的性格，把我彻底变成了黄脸婆。本来比他大一岁的我，皱纹像蜘蛛网一样编织着岁月的痕迹，我更加苍老，而且疾病缠身，失去了劳动能力。

　　很多亲友背地里劝说他离开我，说我们两个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不合适。他一直摇头。

　　很多人，都说我心里面有恨，怀着仇恨在混日子。可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是为梦远嫁，可所有的所有，都成了水月镜花，我摸不到抓不着，我的心丢了，最喜欢的镜子丢了，谁能替我找回来？

　　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

　　2013年，他把他一个QQ号送给了我，我开始上网。也就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写作。在上网的四年里，他为了给我安无线网，和母亲大吵一架。每当邮局来了我的书，不管天多冷，他都骑着摩托车去取。

　　在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我爱打扮了，出门时，知道换衣服了，自己竟然拿着稿费去烫了头发。哪怕我一个人在家，也要把自己收拾利索。他的眼睛里透出了惊喜，当老师们要来家里看我时，他总是忙前忙后，去河里抓鲜鱼，杀鸡宰羊，忙得团团转。在和文友们相聚的那天，他不让我干一点儿活，而是和他的战友准备所有人的饭菜。我看得出来，每次我笑时，他都特别高兴，他特别愿意领着我出去串门儿。

　　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他让我使劲地搂住他的腰，那高兴劲儿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我有时候，特别想像某个电视剧那样，张开双臂，大声呼喊。我看见了摩托车的小镜子里的我，是那么精神可爱。这个时候，我突然特别想要一个镜子了，可家里没有镜子，只有盖房子时，挂在大梁上的一个小镜子。

　　我此时特别想念我那时候，装在兜里的小镜子，还有我家仙女挑花篮的大镜子，还有新房里的墙壁镜。镜子里的我，从少女时代，到妩媚新娘，再到五十岁的沧桑妇女，一直在变换着角色，而镜子一直在陪着我，在我的心里没有走远。

　　我真的特别想要一个镜子。

　　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对圆圆的镜子，像极了过去知识青年结婚时的嫁妆。我故意把行李整成那个年代的样子，把头发编成两个羊角辫，拿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我在镜子里面，发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农村妇女，饱经风霜的脸庞透着成熟稳重。那双大眼睛虽不那么清澈，但很开心和幸福，于是，我的嘴巴弯成了天边的月牙。

　　他说，你笑起来挺好看的，我说那以后我就一直笑。

　　他凑过来了，把脸贴在我的脸上。镜子里是一个光头和一个傻老婆，都在傻笑。

　　镜子的光，照在了墙上，像个小太阳，我扭一扭，光动一动。

　　一个小镜子，一个小太阳，把屋子照成了春天。

[责任编辑 赵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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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德红，女，今日朝阳网文化信使，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朝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北票市作家协会会员。酷爱写作，作品散见于《辽西文学》等多家报刊。作品多次获奖。在第一届辽宁微篇小说作家协会“夏韵”大赛中，散文《步步登高》获得散文类银奖。散文《书中岁月长》获得朝阳市举办的“圣煜杯”全民阅读大赛三等奖。散文《想你在深秋》在第三届盛京网络文学奖全国大赛中获得优秀奖。散文《绿荫深处有人家》获得凌源市“国土杯”征文比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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