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之缘
文/刘春华 编辑/赵盼
我出生的那个镇,叫大道街,是辽西朝阳最普通的小镇。
整个街上的人,都知道我爱吃糖。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我说了一句:长大了,要嫁给一个卖糖的。
据说说这句话时,我才3岁。但我已经不记得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可是镇供销社卖文具的那个长得很帅的小褚哥哥,每次见到我,都和我开玩笑:“梅,你说长大了要嫁给卖糖的,咋不嫁给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上学了,啥都懂了。他每次说,我都红着脸跑开。
所以,我恨死了小褚哥哥。
我承认,我特别爱吃糖。小时候,家里妹妹多,每次妈妈都是给我们买那种不包糖纸的五颜六色的糖球,然后均匀分给我们。妹妹们总是含在嘴里,慢慢吃。而我的糖球,根本不是含在嘴里,而是“咔吧咔吧”嚼碎,不到几分钟就下肚了,然后我再想着法子跟妹妹们要,总能要到一两块儿的。所以后来二妹就把她的糖东藏西掖,让我找不到。好在我妹妹多,总能从其他妹妹那里要到。
我对糖的痴迷,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是不是我的身体里糖分严重不足呢?那时,每年春节,妈妈会给我一元钱的压岁钱,我几乎都买了糖吃。我最喜欢吃那种红糖味道的黑色糖块,一分钱一块,一角钱能买十块。我把钱分开买,每次花五分钱买五块糖,怕妈妈看见批评我,就在从供销社到家的路上全部吃掉。
所以我的牙,一直不好,到现在也是经常疼,可能就是糖吃多了的缘故。
压岁钱花光了,没钱买糖了,我就想办法“创收”。那时,没事我就长在供销社里,一个屋一个屋来回串。每个柜台卖什么,我都能背下来,尤其是卖糖的那个柜台,有多少粒糖我都知道。
供销社最东头的那个屋回收土特产,看见漫山遍野的中草药——柴胡、马苋菜根都可以卖钱,我心中一亮,就瞒着妈妈,放学后偷偷跑到镇子西南面的一个叫耳朵沟的山上挖草药和马苋菜,然后把叶子掐掉,找一个地方晾干,过几天再拿到供销社去卖,这样,我的糖钱,陆陆续续就有了。
长大后,跟妈妈说起这事,妈妈笑我没出息。其实我觉得,我能自食其力买糖,她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呵呵。
说是卖钱,就是几分几角的,也没有几个,也不舍得都拿去买糖,零钱,我也会偷偷攒下来。那时,我家和爷爷奶奶不住在一起,相邻6公里路。爸爸逢年过节都骑自行车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因为我是长女,每次都会带上我。每次回老家,爸爸会给奶奶一点钱,我就会偷偷地把零钱放到爸爸手里,让他交给奶奶。爸爸问我钱哪里来的,我说压岁钱攒的。一直不想告诉爸妈,我去山上采药挖菜,主要是怕他们担心。
我每次也会给奶奶带几粒糖,揣到她的口袋里。我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糖了,相信奶奶一定会喜欢。但奶奶也舍不得吃,转手就给了叔叔家的弟弟妹妹。
小褚哥哥说我想嫁给卖糖的,我之所以生气,还有一个原因。我仔细研究过,大道街上卖糖的就两个人,一个是供销社那个姓韩的,长得很大岁数,爷爷不亲奶奶不爱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样,我怎么可能想嫁他?另一个是住在街上的郭爷爷,长得背板条直,长须飘飘,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可是他起码有60多岁了,而且已经有老伴。他老伴虽说是个驼背女人,但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就像葡萄一样,他们还有两个同样漂亮的女儿。研究完了,我就越发对小褚哥哥生气,估计那句话一定是他瞎编的,逗我玩呢。
我后来也问过妈妈,我到底3岁时说没说过那几句话,妈妈说,她也忘记了,也许说过,也许没说过。我就更加生气,也许就是因为妈妈的不坚定,才让小褚哥哥有了时时刻刻揶揄我的机会。
有一天,看到小褚哥哥领着一个女孩在街上逛。小褚哥哥长得真是很帅,后来我看87版《红楼梦》,发现那个贾宝玉就很像小褚哥哥,也是一笑两个小酒窝。他的女朋友长得也很好看,不过不像林黛玉,倒有点像薛宝钗。大大的眼睛,头发很长,每一根都烫得弯弯的,很爆炸的样子披在肩上。那个时候,这种头型太时尚了,小镇上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很多小孩就追在他们后边看,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所以也在追逐之列。
看见他们走过来,我有意想避开,小褚哥哥忽然叫我,给他女友介绍:“这是小学刘老师的大闺女小梅,特别爱吃糖。”说着,他的女友就从随身斜挎的皮包里抓出几粒糖递给我,我恨恨地看了他们一眼,随手打掉了那几粒糖,看见它们在地上翻滚着飞出去老远,我一下子跑掉,心里得意极了,跑了老远,还听到小褚哥哥喊:“你看梅还不好意思了,你不是说长大了要嫁给卖糖的吗?”
过了几天,听说小褚哥哥要和女朋友去城里工作了,我早早地去大道街东头的火车站,藏在一棵大树下等,一直看到他们走过来,看到他们上了火车,我开始往学校飞跑。我欢快啊,小褚哥哥走了,那个关于我要嫁给卖糖人的笑话就会烟消云散了。
谁知,刚在班级座位上坐好,我的后座一个叫孙绍强的男同学就问我:“梅,是你说长大了要嫁给卖糖的吗?”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小学三年级上学期,我刚满10岁,我的班主任老师叫孙桂云。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回过头抓起孙同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然后骑在他的身上,用我的拳头对着他的鼻子,问他:“你还说不说?”直到他求饶说再也不乱说了,我才放过他。因为我是班长,孙老师批评了我,又把同在学校教书的爸爸叫来,爸爸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倔强地昂着头,一滴眼泪也没掉。
那是我第一次用反抗的方式捍卫自己的尊严。当然,后来我还是写了一份检讨书,在全班同学面前念,但我丝毫没觉得耻辱,反而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不知道那个孙同学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如果不记得了,最好。如果记得,如今会是啥感觉呢?
小街上的人,再也没人说我要嫁给卖糖的了。我依然偷偷去买糖吃。供销社的那个老韩,我每次去买糖,都感觉他不怀好意地看我,肯定是听到了我的传说,我就瞪起眼睛直视他。渐渐地,我就只去郭爷爷那里买糖球吃,糖球是他和驼背的老婆自己做的,做好了,就在供销社门前摆个摊卖。也许是看他家里困难,好像也没有什么人干涉,不让他们卖。每次去买,他都多给我一个糖球,还说:“再来买哦孩子,我的糖是最好吃的。”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的传说,反正他的老婆对我也是蛮好的,总是拉着我的手说:“这孩子爱吃糖,长大了肯定有福。”
因为这个传说,我对别人给我糖吃这件事特别敏感。一次,福田姥爷家的大儿子——华子舅舅当兵回来探家,街上的小孩子听说了,都向他家跑去。大道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外面回来人了,肯定会给小孩子买糖吃。邻居家的小丫姐拉着我往福田姥爷家跑,边跑边说快点吧,去晚了,就没糖了。我不想去,她就拉着我,一直跑。
福田姥爷在镇上上班,家在镇子南边,住的是小学原来的房子。我和小丫姐刚进福田姥爷家,高高大大的华子舅舅就抓起两把糖,塞给我和小丫姐,一边塞还一边说:“梅丫头最喜欢吃糖了。”天!这句话一下子惹恼了我,我丢下糖,丢下小丫姐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耳朵沟的一棵杏树下,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坐在长满山杏的树杈上,我一颗接一颗地吃着酸酸的杏子,自我安慰:我就不吃你的破糖。
小丫姐看到我跑出来,也没好意思拿华子舅舅的糖,一直追至我到耳朵沟的杏树下,不停地数落我:“要不是你,我就能吃到糖了,还都是软糖呢。”我高兴地从树上摘下一捧杏子扔给她,说:“这杏子比糖还好吃。”
13岁那年春天,我离开了小街,跟着爸爸妈妈回到市里。市里没有供销社,但有很多商店。商店多,糖也多了,每次去商店,我都会第一个跑到卖糖的柜台,先看看卖糖的长啥样,好在都是女的,我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在那里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把所有的糖看个遍,最后挑最便宜的糖买上几块。城里商店的糖包装得花花绿绿的,比大道街的好看,可是,我再也没有吃到那种让我痴迷的红糖味道的黑糖块和糖球。
因为糖,我想念大道街。但是,自从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卖糖的郭爷爷和郭奶奶,想必早已经作古。他们走了,估计不会有人再做出那种美味的糖球了。
上大学后,我最喜欢的歌曲就是邓丽君的《甜蜜蜜》,听到这首歌,就感觉我像开在春天里的一朵花,有一种吃糖的感觉。很多年后,我认识了阿汪。第一次见面,他就递给我一粒糖。我心想:他怎么知道我爱吃糖啊?就听他说:“我从小就爱吃糖。”却原来,是两个爱吃糖的人相遇。
他说:“我家在南方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啊,没有糖吃,每年生产队分的一包红糖,妈妈就用纸包上,吊在高高的房梁上。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和哥哥趁爸爸妈妈不在家,就踩着梯子‘偷’糖,每次不敢多吃,只用手指头在包糖的纸上戳一个洞洞,用唾液把手指头弄湿,每次沾一点,沾一点,那个甜啊……”
呵呵,他的讲述勾起了我很多回忆,我给他讲,我妈妈是把红糖放在一个破旧的木头箱子里,外面上一把锁。但是,馋,能让人智勇双全。我会用家里的斧头,把那个箱子的底部撬开,一个钉子一个钉子拔出来,吃上一口糖,再包好,再把箱子一个钉子一个钉子钉好。那时候我才多大啊,也就11岁左右吧。
两个人越说越兴奋,他又递给我一块糖,问我:“梅,吃糖,不怕胖吗?”
“不怕。”
“吃糖,不怕得糖尿病吧?”
“不怕。”
“爱吃糖的人,艺术细胞浓。”
“那就狠狠吃吧。”
“嫁给我吧,我保证让你有糖吃。”
原来,原来,他在这里等我。
我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结婚后,他没有食言,每次去商场,或者每次出差,都会给我买糖,买各种各样、各种味道、各个产地的糖,我家的茶几上总是放着一盘糖果。哦,神马都是浮云,有糖就是幸福。但是很奇怪,我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喜欢吃糖,凡是带甜味的,他都反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吃糖太多,他的身体里糖分过剩了。
更奇怪的是,我这么爱吃糖,不知为什么,生完儿子却患上了严重的低血糖,总是不停地有饥饿感,而且动辄就晕过去,每个月都要去医院输液,补充葡萄糖。后来,阿汪害怕了,不光家里,我的皮包里、他的裤兜里,我家车上,到处都放上糖。说来也怪,只要身体不舒服,一吃上糖,我就恢复成好人一个。在我家,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们俩人,一边看书,一边吃糖。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糖。一边聊天,一边吃糖。
那个胖胖的中医一边给我号脉一边说:“你上辈子嫁给卖糖的了,糖吃多了,所以这辈子严重缺糖。”
到底咋回事?我和卖糖的到底啥关系?我吃了那么多糖,为何到头来还是严重缺糖?
我想到了大道街的小褚哥哥,好多年不见,现在联系不上他了。如果能见到,我会告诉他,他说的是对的。我不仅这辈子想嫁给卖糖的,上辈子就已经嫁给卖糖的了。
每天下班,阿汪来接我回家,他都会从兜里摸出一粒糖递给我,说:“赶紧吃。”我一边吃糖,一边和他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我终究难逃命运安排,嫁给了一个总是买糖给我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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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在2018年3月28日,原载于作者本文微信公众号:梅园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