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沟的往事系列
冬夜钟声
文/岳雅军 编辑/昕晨
作为一名教师,数九寒天,半夜三更敲响了生产队的钟,吵醒了沉睡的村民,这是很不礼貌的,可是我爸爸这样做了。
作为一名教师,在一家老小的面前,向猴脾气的房东抡镐示威,似乎是很不理智的,可是我爸爸这样做了。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一家子被迫离开了温暖的被窝,随着爸爸走在寒冷的雪野里没被冻死。一阵钟声过后,我们分别睡在了老陈家、老谢家、老李家热乎乎的炕头上。
小山村的冬夜是寒冷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冬夜就更冷了。
白雪茫茫,月色皎洁,雪月交辉,让酸枣沟的夜晚像白天一样亮。时年8岁的我,蹲在一棵老梨树下解手,因为太冻屁股,感觉有点儿费劲。在一边陪伴的妈妈太冷,回屋去穿棉裤了。
当时我们一家人租住在刘守昌家。三间房子一家一半,共用一个外屋地。他家偷狗偷鸡偷生产队的苞米,在锅里煮,我家人都知道,可是大人告诉我们千万不能往外说,见到他家人偷东西也要假装没看见,不许出去,有屎有尿也得憋着,憋不住了就跳窗户出去,不许走外屋地。如果说出去,会被赶走的。
房东男主人,我们称他为三叔。三十岁左右,在一家矿山当工人。虽然个儿小,又是罗圈腿,但是身体不错,很有力气,一张被猴挠过的脸有好多疤瘌,看着有点瘆人。听说他年轻时,有一回村里来了一个耍猴的,他喂那猴辣椒,就让猴给挠了。他长相很丑,又是一个暴脾气,打人骂人似乎是家常便饭,成天绷着脸。谁见到他都要绕道走,人送外号“三猴”。
有一次,我大姐在放学的路上碰到他,想绕道走来不及了,不说话又觉得不行,于是就壮着胆子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三叔下班了?”他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个男同学吓跑了,我姐姐吓哭了。
他们这家房子在村子的边上,没有院墙,出门就是一片大地和梨树园子,然后是一条河沟,河水常年不断。夏天我们在河里洗澡、捉鱼,冬天在冰面上滑冰车打冰猴。
那天,也许是因为屁股被冻麻了,粑粑就是拉不下来。这时候,房东偷树回来了,他拽着一个大大的树头,在雪地上吃力地拖行,树枝和雪地的摩擦声在静悄悄的夜里很清晰。他偶尔咳嗽几声,也是尽量压低声音。我蹲在梨树旁边,也许是太小了,他没有看见我。
“奶奶的,终于到家了!”他自言自语,一屁股坐在树干上,摘下棉帽子在树干上摔了几下。
“三叔,又偷树去了。我不告诉别人,你偷狗偷鸡我都不告诉别人。”
虽然我的声音很小,三猴还是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当他看到我之后,跳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小辫子,恶狠狠地说:“小丫崽子,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用锯把你舌头拉下来,用树枝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我“哇”的一声吓哭了,妈妈闻声披着棉袄跑了出来,边跑边说:“二闺女,咋地了?别怕,妈来了!”
我突然一声大哭,三猴也吓了一跳,他放开我的小辫儿,愣在一旁。我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指着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管哭。我妈妈扑过来,紧紧搂着我,大声喝道:
“三猴,你把我孩子怎么了?!”
“我怎么了?!怎么了?!”三猴突然暴跳如雷,拿起身边的一个木棍子,冲进我们的屋子。当时,爸爸听到我的哭声,赶紧赤着脚下地了。三猴用棍子指着睡得蒙头转向的爸爸,大吼着:“你们一家子,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家房子不租给你们了!”
三猴又用木棍子狠狠敲打着炕沿:“狗仔子们都起来,滚出去!”
我爸爸愤怒地一把夺过木棍,向他高高举起:“看你敢动我孩子一根汗毛,你试试!”
那三猴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向我爸爸踢去。我奶奶见状也急眼了,从被窝里坐起来,拿起长长的烟袋杆子,照着三猴的脑袋就是几烟袋锅子:“看你敢打我孩子一下!”
三猴疼得直跳脚,踢碎了屋角的尿盆后冲了出去,一股难闻的尿液洒在泥地上。
姐姐抱起还在迷迷糊糊睡着的三妹,惊恐地坐在炕边哭泣。妈妈、奶奶急忙帮孩子们穿衣服和鞋子,爸爸插上门,拿着棍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地中间。
“文翰,你还愣着干啥?快去穿衣服啊!”奶奶一边给三孙女穿衣服一边对爸爸说。
三猴已经拿着铁锹死劲拍打木门,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三猴的媳妇也起来了,一个劲地问他咋地了,又耍啥猴脾气,为啥大半夜的赶人家搬家?没穿衣服的三婶被拍了一铁锹,一边向外跑一边喊:“快来人那,快来人那,要出人命了!”
已经穿好衣服的爸爸,一脚踹开木格子纸窗户,跳出去后,在外面拎来一把镐头,从破损的窗子又爬回炕上。这时三猴也踹坏了门闩,挥舞着铁锹站在炕沿边咆哮着:“搬走,现在就搬走!”
我爸爸,一个文弱教书先生,再也忍无可忍,他愤怒地大叫着,高高地举起镐头,向炕头猛地刨去,把炕头刨了一个锅那么大的黑窟窿,奶奶的被子有一半掉落在黑洞里。三猴一见这阵仗,吓得跑回了他的屋里。
我爸爸命令我们一大家子,带好帽子、围巾和手套,抱好自己的被子跟他走。他在前面挑着两个土篮,里面装着锅碗瓢盆和米面等生活用品,扁担上滴里嘟噜挂着姐姐和我的书包,还有他自己的教书用具。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一家人如此狼狈地逃离了那个破烂不堪的房子。白茫茫的雪地上,寒冷的月光里,我们默默地跟着爸爸,不知道他要带我们去哪里。三猴的老婆一直哭泣着跟在我们后面,口中喃喃地说“岳文翰大姐夫,你要带着孩子们去哪儿呀,这大冬天的,会冻死的!”
在第二生产队的土坎上,有一棵沉睡着的大树,吊着一个能敲响的铁管子,乡亲们都管这个铁管子叫“钟”。只有开批斗大会,或者集合社员上工时才可以敲。那个时候,走投无路的爸爸,忽然拿起树杈上的铁块,用力地敲了钟来。
三婶突然跪在雪地里,哭着哀求说:“岳先生,你行行好,千万别把那猴偷东西的事说出去!他的工作没了,我的俩孩子会饿死的。”
我爸爸没吱声,一边敲钟一边向村子里大声呼喊着:“老少爷们,谁家有闲房子?租给我家一间!谁家有闲房子?租给我家一间……”
瞬间,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接着听到不少开门的声音,以及人们互相询问着“出啥事儿了”的说话声。
当大家都围上来时,三猴的媳妇内疚地对大伙说:“三猴喝了点猫尿,耍酒疯,把这一大家子赶出来了,请大家行行好,叫一家人凑合一宿,明天再找房子吧。”
大家就围拢过来,有的男人干脆去挑那个担子,有的妇女还抱起我,用她热乎乎的脸贴我冰冰凉的脸蛋儿。有个小媳妇走过去,搀扶着我的奶奶。大家你争我抢地叫我们回家去住,妈妈激动得哭了。
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没有冻死,一家子分别睡在了老陈家、老谢家、老李家热乎乎的炕头上……
(本文原载于《渤海文艺》2017年第5期、微信公众号丰寒文学,本网在发表时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