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境美
文/张庆会 图/瞿军
宋人有三词: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的晏殊,有《蝶恋花》一阙:“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以“白衣卿相”自诩、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且音律谐婉的柳永,亦有《蝶恋花》一阙:“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取材广阔又善化典、风格沉雄豪迈且不乏细腻柔媚的辛弃疾有《青玉案》一阙:“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上述三词描离恨入微,诉相思透骨,特别是“西风凋碧独上重楼、衣带渐宽为伊憔悴、暗香行远众里寻他”的语态,更让人油然而生其立足既高,游目必远的感慨。
近人有三境:三词之内名句,到了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删繁就简,推陈出新,曲径通幽,桃源另觅,竟化为有志之人成事博学的三大境界,其辞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大师的形象比喻不只是针对学术研究或艺术创造的历程,实际上也是对人生奋斗的综述与总括。
我阅有三美:由三词入三境,是晏柳辛王诸大家接古承今之快事,由三境达三美,是喜爱读书之小我,品经阅典之乐为。所谓三美者,即小我读过的三本关于美与艺术的著作: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何怀硕先生的《苦涩的美感》、易中天先生的《破门而入—美学的问题与历史》。《美的历程》原似并不被李先生承认为其代表作,可此书一经付梓,便纸贵洛阳,风靡天下。它从人面含鱼的彩陶、古色斑斓的青铜、琳琅满目的汉代工艺、骨秀清相的北朝雕塑、笔走龙蛇的晋唐书法,一直游走到说不完道不尽的宋元山水、言不终语不绝的明清思潮,让阅者直接用观念、意绪去高楼独览、天涯极望,直接用思想、情感去触摸这个文明古国的心灵历史。在移签翻页中体悟先生所讲的“美作为感性与理性、形式与内容,真与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与人性一样,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成果。”得此美识,再从俗中生趣的明清工艺穿越到凤舞龙飞的上古图腾,怎能不生“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此处”之愉心?怎能不浮“不要留恋路旁的花朵、前边还有鲜花相继开放”之惬意?《苦涩的美感》是台湾著名画家何怀硕先生的人生论、艺术论、画家论的“三论”精华,余光中先生在为此书做的《涩极而润苦尽甘来》一序中,给何先生的人与文以这样的评价:“不论研讨的是艺术的本质,艺术与其他领域的关系,中外艺术史观,或是个别艺术家的评价,何怀硕的论述都‘吾道一以贯之’,基本的信念谨守不渝,那便是:一位艺术家努力的方向,应该是在民族性的本位上发挥自己的个性;如果越过民族性而要追求所谓的世界性,则不但民族性会被架空,而且会发现,所谓世界性实际上只是文化帝国主义泛西化的幻觉而已。”而何先生本人则坚决主张传统艺术要现代化,外来艺术要本土化。也曾高声呐喊:“台湾文艺界找不到另一人如我一样在艺术的论述上长期反抗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化宰制,强调文化的独特自主精神的可贵与必要。三十年来我的观念与论述是忠于我对艺术的认知与信仰,忠于我的知识与良知。”友人的评价,自己的呐喊,无不证实着何先生那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坚定执著。《破门而入—美学的问题与历史》一书,是易中天先生以其亦庄亦谐的风格,使用通晓明畅的语言,利用授课的形式,讲述深奥难懂的问题。在探讨“最没用和最有用的”问题时,先生举了周谷城先生与梁思成先生在人民大会堂最惹人妙思的一例对话:“周:你说这壁画有什么用?梁:补壁。周:这屏风有什么用?梁:挡风。周:那九龙壁又有什么用?梁:避邪呀!”二人同为大家,相视一笑,个中滋味,各得其所。先生然后引伸:“……这个几乎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你说世界哪个民族没有艺术?哪个时代没有艺术?哪个阶级没有艺术?”再谈锋一转:“人类之所以要有美学,是为了既心安理得又心情舒畅地活着。……美学就是用哲学之剑解艺术之迷。”一番妙例,一番妙语,还不够让诸君欣闻暗香盈盈,乐见灯火阑珊?
词有词旨,学有学归,美有美境。三者虽为殊途,但确内道合一。笔行于此,突然想起了乡下老家那间剃头房来,曾经的白灰墙壁上墨写的对联深刻我心:花前日暖青牛卧,岭上松高白鹤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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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2015年3月9日今日朝阳网<文教><原创美文>栏目,转载时略有改动,原标题:《词境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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