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马车
文/吴昕 编辑/天河
“马车”是农村早些年的交通工具,不光是对城里人,就是对现今的农村孩子来说也几乎是遥远的童话。它当然不似圣诞老人座下那架以麋鹿拉的扒犁那样让孩子们神往,它所代表的是一个朴拙、落后的年代。然而于我,它却承载了太多温暖、难以割舍的记忆……
马蹄声声,伴着马儿脖下的环佩铃音,自记忆的故乡山谷深处颠簸而来……
我小的时候,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于一个主要靠种田维持生计的五口之家来说,马车可算得上是大物件了。
那时的农村,家家住的都是泥巴房,谁家盖房时能用上些青砖便足可称得上是荣耀的事了,能引起闲聊的人们几多艳羡的议论和目光。家家睡的是土炕(用泥土制成坯搭的那种),铺的是炕席,烧火用的是那种风匣,拉起来“呼答呼答”响,一点点吹旺农家生活的希望之火。入夜,照明点的是煤油灯。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煤油灯下,听母亲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民间故事。灯影幢幢,把一个个小脑袋投影在身后用报纸糊的墙上……那样清苦的年月,因为有父母的爱,我们的童年记忆虽简陋却幸福满满。
就是在那样窘迫的年月,父母亲在生产队勤苦劳作却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后来生产队解体,承包到户,我家分得了一头毛驴,父母别提多高兴了。母亲回娘家借了些木板,东拼西凑找木匠做了个马车,还记得完工那天,父亲请奶奶、老叔、大爷们过来吃饭。那天晚上父亲喝多了,躺在马车上只说歇一会,早晨母亲醒来发现他竟然是在马车上睡了一宿。
从此,那辆马车就拉着我们一家人的生计,在上个世纪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吟唱着一首首酸甜苦辣的歌谣。
春天,父母用马车一趟趟的往山上送粪,五谷的种子连同他们的希望一同植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秋天,拉回一车车沉甸甸的收获,连同我们舒心的笑声一起装进粮囤,明媚充实了简陋的日月。寒来暑往,这辆马车将一家人的日子由贫穷之地拉进了富裕之乡:家里盖了新房,我们也上了中学。父母的担子更重了。我们几个孩子也于放学、放假时随父母一同上山干活,那辆马车便显得有些小了。而且也由于年久的缘故,木板间的缝隙变大了,收秋的时候常会损失些粮食,于是父亲决定换车。
有一次星期天,我放假回家,看见院里停了一辆新马车。铁骨架、铁身子,配了崭新的辕套,父亲还给毛驴和马配了新的笼头,红红的缨花垂在额前,象个喜气洋洋的新娘子,别提多精神了。
每逢我们坐了新马车一同上山干活,一家人说说笑笑,伴着车子有节奏的吱嘎声,和着马儿脖下的铃声,和着山间清风的浅吟低唱,该是一首多么优美的乡村歌谣……
七、八月份的溽夏,地里的草早已薅完,待施完肥、趟了地,农人们便都歇了锄。三五成群于树荫下谈天说地,或在下雨的日子,于屋内吸着旱烟,隔了窗子眺望雨中的田野,想象着庄稼如何喝足了雨水,撒了欢似的疯长。马车便也闲了起来,于树荫下舒爽的休憩,整个村子被携了丰收期盼的仲夏热风鼓荡得富足而惬意……
这时的大人是宽容的,我们这些孩子便在大人半嗔半怒的喝骂声中四处疯跑、玩耍。或于玩累了时,坐在马车的辕套中荡起了秋千,尽管这“秋千”太过简陋,而且还带了些微微的马粪味,但也无妨我们把童年的欢笑悠悠地荡向青青的田野和远山。
还记得一天深夜,我被肚子痛弄醒了,母亲过来帮我揉了半天还不见好转,家里又没有药了。于是父亲便起来套了马车带我去沟西大夫家看病。母亲抱了我坐在铺了毡子的车上,马车借着满天的星光驶出了村子。下了大坡,父母轻轻说着话,母亲边给我轻揉着肚子,黑魆魆的夜色中,沟壁怪影幢幢,我不晓得父母害不害怕,反正在回来的路上我是躺在母亲的怀里,在满天碎银似的星光中,在马车有节奏的吱呀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真希望自己可以再做一回父母怀中无忧无虑的儿女!
时光荏苒,我们渐渐长大,成家的成家,工作的工作,父母亲日渐衰老了,但他们为了不拖累儿女,依然终年辛勤劳作着,他们购置了机动三轮车,那辆马车便被搁置起来,只种地趟地时用。在夏季农闲时,父亲会赶了马车上山,在碧浪滚滚的山野放牲口吃草,一边看看庄稼,然后再割了些草拉回家,铡了喂驴、马,于是一整个夏天,整个院子便总弥漫着青草香甜的气息……
如今,母亲已去世近十年,父亲也去世三年多了,他们都已长眠在家乡的山岗。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姐姐一家在住,靠养羊勤劳致富。姐姐家新添置了四轮子拖拉机、播种机,种地实现了机械化。而父亲的马车便也彻底退役了,它在这个飞速嬗变着的乡村画卷中渐渐淡出,因为舍不得卖掉,便被安置在园中父母亲手栽植的安果梨树下。每次回家,那总是一个久久牵系我目光和心魂的所在。就象注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栉风沐雨、斑斑锈迹无声地诉说着它的过往,——荣与辱、悲与喜、兴与衰、苦与乐全付与游荡的山风和身旁的青青田野,付与那片它参与劳作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