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西槐花开
文化信使/赵淑清 编辑/雅贤
杏花开过,梨花开过,桃花也开过了。山野间红红白白的颜色渐淡渐远,新长的绿意渐深渐近。弥漫到村庄里的青草芽子味,新犁过的田野散发的泥土气味,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游丝。村庄里一座座小山似的柴垛早已变成农家冬季的炊烟,堆得四棱角线的粪堆成了垄行里的粪肥。村街宽了,阔了,露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秫秸园子,一圈圈扎有葛针的短墙。辽西的村庄终于脱去了臃肿的棉衣,像一位清秀的女子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辽西春脖子短,春播忙得脚打后脑勺。如今被农时追赶的季节已经过去,正是农人们喘口气歇息的时光,槐树花悄默声息地开了。起初人们并没注意,他们早晨把牛羊撒出去,晚上把它们圈回来,白天到暖棚、冷棚忙些菜园的活计。直到某天夜里,从风窗送进的空气里闻到了丝丝缕缕微甜的气息,才想起是槐花开了。早晨站在小院儿朝山上望,山上的沟谷挤得满满当当的是雪白的槐花,有的地方鼓出来,开出一座座花山。年轻的农人想起“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的诗句,觉得应该写给槐花才对。又纳闷这槐花啥时放叶?啥时鼓苞?啥时绽蕾的?一天天净忙着过日子了,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他听见房山头“唧唧喳喳”家雀在叫,欢着呢,它们落脚的老榆树早落光了榆钱,新长的榆叶被雀儿们的欢叫惊动了,一股树叶的甜淡味溢到院子里。
女人在院子里拔小葱,寸把高的菠菜直楞着“耳朵”听鸟叫,菜心儿藏着露珠,那是菠菜夜里的眼睛,它们一定看见槐花怎样慢慢地开放,怎样把馥郁的芳香送进村里来。一颗露珠也是一个世界呢。
他们匆匆吃过早饭,男人主张去老李家帮工摘黄瓜,自家冷棚的黄瓜正爬蔓开花呢。他们路过老韩家的老槐树,听见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才想起早晨那满园子的香味是从这送过去的。太阳才一竿子高,这蜜蜂比人上工都早。
此时,孩子上学了,牛羊出村了,大人们三三两两去了村头的暖棚、冷棚干活了。村庄人静了,鸟欢了,蜂忙了。不知啥时,老槐树下聚来两个小脚老人,她们坐在锄杠般滑溜的粗裸树根上,扬着核桃似的老脸,张望着老槐树巨大的树冠。阳光没有露进来,一串串一层层白亮的小花盏晃得她们直眨巴眼,深吸一口气,每只小花盏都往她们鼻孔倒甜味呢。她们想起了年轻时捋槐花的情景:成串的“玉质风铃”攥在手里凉洼洼的,捋进筐里都成了单个小蝴蝶,紫冠黄蕊白翅,款款欲飞,真疼人。不知啥时人就老了,树老了,枝还这么旺,花还这么多,人要是像树多好!她们的话不多,却被障子边觅食的老母鸡听见了,它正领着一群毛绒绒的鸡雏儿溜达呢。老韩家的障子是用树棒子架的,没有秫秸障子密实,鸡蛋大的缝儿就给鸡雏儿钻进去了。第一只小鸡雏儿钻进去,映进它小眼睛的是又一个新世界:井台儿边芍药开着硕大的朵儿,紫红的花瓣真惹眼;菜母花舒展着绿枝,穿一身金黄的小碎花衣,有点刺目;菜畦里,一畦紧贴地皮长满绿绒绒的叶片,一畦是刚拱包的绿丫丫,还顶着黑色的菜籽皮呢。几垄羊角葱的葱棒上结了滚圆的葱球花,挨挨挤挤地晃着,得意洋洋的。最东边的畦子也许是豆角,也许是黄瓜,秧长得不大,供秧爬蔓的架子已经插好,横横斜斜编出好多三角方格——这是户勤快人家,小鸡雏儿不懂这一切,它只是觉着新鲜好玩,像玩皮的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不顾一切地向菜园中心跑去。一会又有几只鸡雏儿钻进去,跑到菜园里。老母鸡着急地叫着,它的孩子毫不理会。两个老太太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挪开栅栏门,颤颤着小脚,把鸡雏儿赶出来。
这一切,只有老槐树看在眼里。
中午,村庄喧闹起来。母鸡在争窝下蛋,憋得冠子通红,下完蛋的鸡“咯嗒咯嗒”欢唱着,没下蛋的鸡等窝着急,“咯嗒咯嗒”地催着,公鸡也来凑热闹,打几声鸣儿,不长不短,不阴不阳的。谁家的驴拴腻了,在地上打滚嘶叫,传出好几里。小马驹儿在村街上撒欢,一溜烟没了踪影,鹅们仍惊魂未定,“哦哦”地委屈不已,鸡站在墙头上,很庆幸自己会飞,恐慌之后有些得意,狗“汪汪”地咬一通,想追上去又停下来,也许它认为不值得。羊们急着喝水,洪水似地涌进村庄,见到主人,“咩咩”地叫,一脸的乖相,一会儿家家都传来羊们“滋滋”地饮水声,给人很香甜的感觉。猪睡够了的觉,“哼哼唧唧”踱到圈门等着主人喂食。牛走路慢悠悠的,它们要么不叫,就这么绅士似的在村街上走方步,要么就群体性地哞叫,此起彼伏地唱和。往日里静默的老槐树今天也热闹起来,成千上万的蜜蜂在花蕊间忙碌,汇聚出庞大的交响乐,这些来自大自然的声音咋听咋好听。老槐树懂得动物也跟人一样过日子,辽西的农人懂得这就叫生活。
午间的阳光把槐树花发酵了,浓浓的甜香氤氲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几辆农用三轮车开过来,老槐树知道:空车是去卖菜的,或跑运输的,装纸盒箱子的是去卖鞋的;一会儿,又有几辆三轮摩托路过,是出去载客的;还有几台轻便摩托也过来了,是下班的媳妇带着孩子回家了。他们路过老槐树从不像那些扛犁的、荷锄的停下来歇脚,老槐树粘不住他们。起初,一听“突突突”车响,老槐树挺生分,也挺别扭,如今听不见车响它还不舒服呢。这两年,又有几台红色的出租车出没,挺扎眼,老槐树知道这些人都是村里的人精呢,有他们在,村里的日子就比着拔高。
太阳傍着西山时,蜂归巢了,鸟回窝了,牛羊归圈了。参差错落的炊烟饮醉了槐花的醇香,酡红着脸袅娜升腾,河畔的蛙鼓远远近近地唱和,把村庄衬托得分外祥和,一切都心满意足的样子。帮完工的小两口儿却不知足,边吃晚饭边算计着人家一年的收入,打算秋天也建一栋大棚。吃完饭,他们被这个目标鼓舞着,兴奋得电视节目都不想看。男人提议散步去 ,女人说庄稼人散步让人笑话。男人说不怕,见人就说串门去。
仿佛有种神奇力量的牵引,他们不想上山沐清风,也不想去河畔听蛙鼓,只想去老槐树那看看。夜还没黑透,朦胧着眼睛。远远地,老槐树雪白的树冠正被夜色融化着,浸润着,影影绰绰泛着玉白。隐约听见树下“咯罗咯罗”有人说话,梦似的不甚分明。走近时见树底下已坐了七、八个人,是槐花的香魂把人们勾来了。花开的日子,辽西农人哪个心里不甜呢?出来聚堆儿聊天也是他们膨胀欢乐的一种方式呢!男人和女人也不自觉地混入了人堆里,老槐树知道,他们会把今天在大棚帮忙的收获和喜悦跟乡亲们唠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