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之夭夭
文化信使/周艳丽 编辑/雅贤
时光流逝,陶在岁月中日渐苍凉和岑寂。生活中,那些颜色青灰,外表粗糙丑陋的盆盆罐罐,被我母亲叫做瓦盆或瓦罐。抬头看看房脊,它们和成年累月在房顶上栉风沐雨的青瓦确实如出一炉。
那些年,家里的陶器是两个被称作大盆和二盆的巨型盆,且不做盛粥盛饭的器具,只是长年在西厢闲屋的大炕上放着,里面装着长满黑霉的酱引子或其它五谷杂粮。还有两个体形迥异,肚大嘴小的陶罐,是早年的物件,弃在西厢的地下,像两段陷在尘埃里的陈旧光阴,看一眼,心情会跟着深陷和复古。
望着它们的斑斑锈迹,也会在深陷的岁月里想起祖先,那个携家带口从山东来辽西逃荒的人,在两山夹一沟的向阳处,脱坯盖房子,开荒种地。一日三餐,靠稀粥烂菜糊口,陶作为饮食家什,奉献着贴心贴意的温暖!他一辈子的财产,除了两间茅草房子,就是犁杖、镐头、锄头和大大小小的陶具。那些陶有盛水盛饭的,喂鸡喂狗的,还有作便盆的……
这些粗黑丑陋的器皿像无怨无悔的家人,在艰涩、苍白的生活中各司其职。陶具陪着他过了一辈子,末了,他带着陶具走进坟墓。多少年之后,在深翻土地的机器轰鸣声中,这些陶以碎片的形式和他的尸骨一起呈现在后人的面前时,那份蛮荒年月里生活的简洁和纯粹,依然在陶片里掷地有声。那是家族里最早的陶,它跟随先人从生到死,不离不弃。它来自泥土,最终又回归泥土,演绎的是自然之道。
而离我最近的陶也是一只黑色的钵,它来自92岁爷公公的葬礼。这种葬礼上用作烧纸的陶制小钵被称作是丧盔子,如今,也差不多是辽西乡间仅存的陶器。在老家凌源的乡下,人去世的时候,丧盔子放在棺材头上,伴着长明灯,在里面不间断地烧冥纸。出殡时,将丧盔子在压枕头糠的石头上摔碎,石头下的印记像什么的足印,就表明这个逝去的人去托生什么了。作为丧盔子的钵体盛着冥币,更盛着逝者的灵魂。出殡之前,丧盔子一直在灵前陪伴着逝者。起灵的那一刻,逝者走出家门,丧盔子掷地而碎,那破碎之声,凄然刺耳,像时光割断,从此生者与逝者阴阳两界。棺起钵碎,悲壮凄美,陶为那个行将入土的人决绝地壮行,又仿佛是人生的一种诠释,它来自泥土,伴着人间烟火度日,最终又回归泥土。
陶器易碎,摔在石头上,十有八九都体无完肤,但也有不碎的,这不碎的钵被称作宝盆,要装满五谷杂粮珍藏起来。那天爷公公的丧盔子摔过后就完好无损,而且,恰好被我拾到,这是缘分。我小心地将其捧回,也仿佛是捧回了一段珍贵的时光,因为透过它粗黑的外表,我又看到了陶的前生今世。它来自泥土,是土著的一族,于今盛世繁华的世界里孤单寂寞地存在,登不得大雅之堂,在穷乡僻壤的集市上偶尔被推上卖场,家里有老人的人遇见了,想起它该和那些预备妆老的寿衣寿木是一样的物件,就买了一个回来,放在闲处备着,免得哪一天老人去了,满世界地无处寻找。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陶就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难以寻觅了。陶来自泥土,人死去入土为安。人和陶相互映衬,由生到死地走过。这仅存的陶,在和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共赴黄泉时,也为逝者托起了绵绵的冥福。
从蛮荒的远古到现代化的今天,陶陪着我们走过多少沧桑的岁月。可翻翻人类生活的轨迹,我们却无从找到史上第一只陶来自何处?出自谁人之手?前些年,只是在湖南的一个山洞里,借助碳14的测定,隐约知晓,那里有一片陶在距今约1.8万年甚至更早的年代里存在过。1.8万年,何其遥远,但那也未必是第一个陶的遗片。人类有许多无从查询的历史,陶也一样。
但不管陶出自哪个时代,它都是人类生活的一个奇迹。可以想象,第一个制陶的人,怎样独具匠心地将泥巴捏成钵体,又怎样别出心裁地放置火上煅烧。也许,第一次他失败了,但没有气馁,接下来的不懈努力带来的是成功的巨大惊喜。经过日夜的煎熬,在某个云霞漫天的早晨,他终于含泪将陶捧出时,那是怎样的激动和幸福啊!
在我们的博物馆里,有出土的红山文化时期的各种陶器,它们的质朴和纯粹,会让我近乎苍白、迟钝的想象力变得灵巧和鲜活许多,农耕时代,那些青烟袅袅的陶窑,或许就坐落在家门口的小河边。从新石器时代起,在悠悠而漫长的岁月里,辽西的先人就那么一抔土,一把泥,一身汗地做着这些形状不同,花纹和色彩各异,品相不一的陶。从祭天的桶形器到生活中的各类器皿,再到神态逼真的玩偶,件件端庄美妙,件件叫人叹服。陶在辽西先人的心目中是神圣和神奇的,桶形器作为通天的礼器于积石冢里现身,让我们看到蛮荒时代先民生活的虔诚和神秘,也引发无数的猜想与好奇,那个用陶和玉厚葬的男人他是谁?是作为人神沟通的使者巫师?还是统治部落的大王?在纷繁的陶片里,他的身份总是神秘莫测。牛河梁唯一的神是女神。她在女神庙里享受着人间香火,也用母性的光辉照亮了人们的智慧。人们制陶、磨玉的技艺如此高超,是一个奇迹。看那些花纹唯美的大肚陶罐,想到女神和她福佑下的子民,会被一种力量和情怀所震撼。陶罐盛下四季的光阴,盛下生活的苦辣酸甜,多像母性的胸怀,豁达、包容地凸现着。
从古到今,陶走过一条漫长的路,历经神秘、繁华、鼎盛和如今的没落与岑寂,回望时令人感念和感动。陶影悠悠,红陶、彩陶、黑陶、灰陶、白陶、硬陶、釉陶,像不断进化的人类历史,陶在日久年深中越做越精,当陶以流传或地下葬品的形式异彩缤纷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感动于陶文化的博大精深和源远流长,也感动于陶在时光的流逝中,作为人类发展的一种符号留在了历史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