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缘一生
文/张俊清 编辑/雅贤
草莽荆棘、怪石突兀的河滩上,为盖房,父亲一抹干完队上一天活儿后,就披星戴月地摸踏到这里。
父亲就是父亲,为养妻儿,就是大山,他也要扛上几扛。此时,父亲咬紧牙、瞪圆眼、憋红脸、弓绷腿地吭吭推着装满鹅卵石的木头车子向前。母亲心疼父亲,撵我给父亲的推车帮纤,我半推半就地应承着,小腿捯饬着,把吃奶的力气使出。父亲总是在车后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源儿,好好读书,书读成了,你要到城里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别像我这样,遭这洋罪。”父亲的话,我记心里了。
漫地上,一条石头瓦咔、荆棘杂草繁茂丛生的蚰蜒小道就在这儿曲延着,它像纽带,连着我家和学校。小道边木头电线杆子上栓挂着两个头冲东冲西的铝制大广播喇叭。每天中午12点半,广播里就会准时传出女播音员甜脆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小说联播节目,请听长篇小说《桥隆飙》……”
声音随风传送,我的心就像长草一样,把饭碗一推,嘴叼块地瓜,身背妈妈的责骂声,就飞跑连颠地奔向大喇叭,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和小伙伴一顺儿地躺在电线杆下的土埂上,任冬风可劲地灌,任暖暖的太阳懒懒的照,我们全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就像钻进广播里,使劲地听。
时间会助推一个人向前,无论是时间和阅历。电线杆子下听广播的情景渐渐地成了我的故事,我上初中了,于是就央求妈妈给我买当时的奢侈品收音机。为买这个“戏匣子”,我满山刨药材,到工地捡洋灰袋子、碎铁丝、破酒瓶等去供销社卖。到腊月根儿,妈妈卖了年猪又给我添续点儿,我就揣上40块钱,顶着东方鱼肚白连跑带颠地奔向23里外的邻居公社商店。我摩挲着做梦都想捞到手的红灯牌收音机,轻轻地用包裹皮把它包严、扎紧,晌午的时候,汗沫流水但又神气十足地把收音机捧回了家。
从此一个“坏”习惯养成了:我写作业离不开收音机,边听边写。因为这事儿没少遭妈妈的数落,但仍没改掉我的臭毛病。时下最带劲的全国热播当数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还有田连元的《杨家将》,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听着听着,我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我也去说书!
“宝贝疙瘩”收音机,即使我成了大小伙子也常常把它搂在怀里。 顶风冒雪,自行车轱辘飞转,我恨不得一步从中学校园扑回家门,好亲亲我的“洋戏匣子”。也是缘分,偶然调频,突入耳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阅读和欣赏》节目,请听《岳阳楼记》,朗读者夏青”。一下子,我被甜润悦耳、字正腔圆的“夏音”倾倒了:天籁之声,让我穿越时空,飞扑到登楼正吟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范老先生身边,那幅烟波浩渺、春和景明、浮光跃金、渔歌互答之画在仲淹笔下徐徐铺开,定格在我的大梦里。
我学会了欣赏,迷上了夏青、齐越、葛兰、林田、潘婕。“星”之花在我浩茫的心宇中潜姿绽放:好好念书!跟他们学!
电灯正亮,我躺在暖暖的炕上,头枕着铺盖卷,手捧着课本高声吟念。妈妈是我唯一的听众,她正戴着眼镜,纳鞋底将儿陪伴。
“那是力争上游的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八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逸斜出;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仅仅靠拢……”我一字一字地读,一句一句地揣摩,情和思飞到广袤的西北高原上。站在高高的白杨前,和着茅盾先生的韵律,向挺拔站立、不屈不挠的白杨行着崇高的赞礼。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裙……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我仿佛漫步于朗照的荷塘,浸染在荷塘的花香中。孤寂也罢,畅美也好,跟着朱老夫子一起唱圆声浑、声甜、声舒、声促的调子。山村的小屋,放飞的不单单是荷塘的音强、音高、音域和音色的旋律,还有我“心事浩茫连广宇”的“不安分”的青春。
我妈妈笑了,说我念书像个魔症:时而晴朗,时而阴郁;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捶胸长叹。炕上、地上,是我读念的场。我捧着书,转着圈,比比划划,喧泄着,倾吐着。妈妈说:“我儿念书,好听!笔划的,带劲!”
回头看走过的路,更知曲直,更解平陡之味。重读初中的《我爱韶山红杜鹃》、细读《藤野先生》、品读《一封终于发出的信》;精读《回忆我的母亲》,我才更明白:字含情含义,词表理表心。微明诵书,挑灯夜读,我痴迷在《春》、《济南的冬天》、《海滨仲夏夜》、《菜园小记》里,把自己青春舞动的身心连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生自古谁不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千古绝唱一起镌刻在书山有韵的丰碑上。
新年将至的窗外正飘舞着大雪,辉映的灯光送走我同学们去宿梦的身影。空空的教室里,我的耳畔回荡着我的伙伴们齐呼“你能行”的喝彩,当班主任面众三字点赞“你能成”的拍板之声落后,我就被推向背诵远古的璀璨诗文之路上。
我苦苦地在《劝学篇》的诗句里寻觅着荀子“契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傲骨身姿;我畅然地在《陋室铭》的雅文里分享刘禹锡“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闲情逸致;我拳拳地在《师说》的句读里领悟韩愈“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的从师之道;我急切地在《阿房宫赋》妙语里触摸杜牧“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巧夺天工;我狂纵地在《赤壁怀古》的字画里同感苏轼“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怀激烈;我虔诚地在《出师表》的奏章里仰视诸葛亮“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鞠躬尽瘁。
月余的背诵,倦了的灯光终于圆了同学们追星赶月的梦。太阳初升,照得盆栽的串红一片明艳。庄重的礼堂里,我站在花海簇拥的领奖台中央。老校长语嘱四座:“师范生毕业后的任务是教书,职责是育人。今天,你因学校而自豪;明天,学校因你而骄傲!好好读书,好好备书,好好教书,你一生的相伴、一生的荣耀就杨帆在浩瀚的书海里!”
晚夏的中午,太阳灿烂鲜亮。早知秋的蝉站在修直的杨树上,婉转的美声正催熟孩子们午睡的梦香。操场一隅墙根下,一台老式的录音机陪着我,正不厌其烦地范读着《再见了,亲人》。收听中,我已经忘了自己。我对着花读,对着白杨讲。我的眼前浮现1958年朝鲜火车站上,欢送的人潮里涌动着大娘、小金花、大嫂与志愿军战士拥抱、拉拽的身影和涛涛的哭泣声拉长了火车早春西去的长轴画卷。讲台上,我的泪悄无声息地流出,孩子们碧绿的心田被浸染:那里,泪花朵朵,童音回荡。
画师最初的起步是临摹,脱胎临摹的创意就是生命的重塑。教案是画,每一节里都散发着我精心设计的墨香,立体完成后,活泛着呈现给我天真求知的孩儿们。画卷里,我珍藏了经典:《草原》、《观潮》、《匆匆》、《穷人》、《凡卡》、《月光曲》、《桂林山水》、《鸟的天堂》、《少年闰土》、《十里长街送总理》、《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比划着手势和表情,诠释着教书人笔直的身姿和纯真的心灵。三十多年,在书的天空里,我把飞的技巧、飞的姿势、飞的方向、飞的境界千遍万遍地示范给孩子们,唯独我自己没有想过腾飞!
一张汇款单从远方的城飞来,汇款单上几句附言在我眼球里跳跃:“爸爸,女儿帮你圆梦。三十多年你不分昼夜地写字、发文,一心想编册成书,今女儿尽微薄之力资助您!老爸,您是好样的,您真行!您能成!”
是啊,义无反顾的追求,我完成了和正在完成文学守望者的坚守。山花烂漫我提笔,红日一夏秋枫诗。报刊网载,《柳条花》里,我舒美绽笑;《难忘北山豆荚情》里,闪动着我母亲守寡持家的苦涩身影;《夏夜好清凉》里,我寥廓宁静的心嫁给了皎洁的月亮;《今夜星光灿烂》里,我把甜蜜的初恋和一生的幸福依托给了我的夫人;《请到我的家乡来》里,分享给了世人的是我家乡的大美和人情的纯粹;《笔随心动》里,我含泪写完“穿天使衣走博爱路妙手回春治病救人当医者、明患者心开济世方查章问典尝草提壶做药圣 ”的医生本色。
前世之姻,今世我和她结缘。在《中国兵器工业报》、《广西文学》、《作家天地》、《燕都文艺》、《朝阳日报》、《牛河梁》、《凌源宣传》、《向东工人报》排版的文字里,我们相识相知。那里,有了我的姓,有了我的名。我捧着从四面八方飞来载有我《父亲的账本》、《消逝的碾子》、《梦回铁门关》、《萦回缭绕的音》、《一品豆腐》、《老屋》、《妈妈的棍子》、《一洼清水河》、《坚守》、《给爸爸的一封信》的五彩期刊,亲了又亲,品了又品,幸福的泪水滴滴脱落。那天,朝阳《作家名典》辟给我一块儿温暖阳光之地,我欢呼地登上了墨客共铸的文人雅堂。2012年初春,我的诗文集—《溪流抱月》,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月光下,曲曲折折流向广袤的田野,奔向浩瀚的大海。那时,我明白,或许有心观景的人也明白。
“群山藏起伏观须有处,闲岁隐春秋悟岂无时”,我跋涉的苦涩和苦涩后的快乐让我自然地伫立在韶阳铺洒的山头。爬过这座山,越个这道岭,眼前又是一座峰……
人生前行需结伴,我——书缘一生!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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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清,1964年9月出生于辽宁省凌源市杨杖子镇杨杖子村人。1982年从事教学工作至今。中共党员,河北师范大学中文专业毕业。中学高级教师,多项国家级、省级教育科研立项领导人和主持人,辽宁省“十一五”期间骨干教师;朝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朝阳市作家协会网络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凌源作家协会理事、凌源市楹联家协会理事,现就职于辽宁省凌源市教育局。2011年12月由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公开出版了《张俊清文集—溪流抱月》;2012年9月入选《朝阳作家名典》;2014年6月凌源电视台“文化凌源”栏目以《文学的守望者》进行了专访专播。曾在《作家天地》、《辽西文学》、《燕都文艺》、《鸭绿江》、《广西文学》、《朝阳日报》、《朝阳工人报》、《牛河梁.文学季刊》、《凌源宣传》、《凌源市报》、《向东工人报》等多家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篇(首)。代表作有《我是一块煤》、《小溪》、《拾一片秋叶》、《柳条花》、《难忘北山豆荚情》、《今夜星光灿烂》、《夏夜好清凉》、《父亲的账本》、《消逝的碾子》、《老屋》、《梦回铁门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