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道
文化信使/赵淑清 编辑/立军
在我的村庄里,碾道也许是最古老的物件了,她应该与村庄同龄。而我的村庄现于何时,我不知道。上几辈子人也不知道。
在我最早的记忆里,碾道在水渠边的小土屋里。屋里的泥墙上有很多窟窿,被人们的手泽磨得油光光的。放煤油灯的窗洞让油烟熏得漆黑,靠窗洞的上方墙壁也黑了一大片。也许是碾道外有一株大杨树或水渠上架了道小桥的缘故,碾道好像从不断人,她长年累月骨骨碌碌地跑着。等碾子的人坐在桥栏上、蹲在树荫下侃大山,偶尔也进碾房,帮着抱棍推几圈。
夏晚,月儿初升,碾房亮起朦胧的灯火,渠水悠悠地流着,泛着月亮的波光,碾子吱扭吱扭地唱着一支古老的催眠曲。小桥上有人咯罗咯罗地说话,碾房里筛面渣儿的磨擦声,手掌有节奏的拍箩梆声,还有躲在角落里蟋蟀的鸣叫,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撩人,仿佛这日子永远也过不完。常常是这一家还没推完,那两家的扫碾笤帚已经排在门口了。
那碾道可真金贵啊!像人们种地不能没有农具一样。那年月粮食金贵,可再金贵不经过碾道的加工也吃不到嘴啊!碾道满足着村人们的食欲,也满足着大家的精神渴望。人们推碾子的推碾子,不推碾子的坐下来闲侃,省了灯油钱,也让贫苦的日子多了很多乐趣。
“知道酒是咋酿出来的么?”外号叫老九的我太爷辈上的人坐在碾道边,津津有味地讲道:早先年,有一群帮工的,在地里干活,遇上大雨,就把带来的饭食倒在了树洞里。几天后,大家正在地里劳作,突然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嗅几口就有要成仙的感觉。顺着甜味找去,在那棵枯树洞里,他们找到了世界上第一滴酒……这是乡村给我想象与智慧的启蒙。
冬天,等碾子是件遭罪的事。我有位远房的叔叔特别会说笑话。见我袖着手跺着脚冻得挺难受,他说:人家皇上皇后,整天坐在火炉边,吃烤地瓜,还吃猪肉炖粉条儿……我忘记了寒冷,却馋得做梦都在寻找皇上和皇后吃的东西。梦醒了,我就想:长大了要有出息,要做皇上或皇后,吃上烤地爪、猪肉炖粉条儿……那样的年月,幼小的我还不知道皇上、皇后是怎么回事,能有这样的志气已经很难得了。
推碾子轧面是最累人的活计。一圈一圈地转啊,不用问方向,只要用力去推就是了。少数有面子的人可以跟饲养员借用生产队的毛驴——给毛驴拴上套,找块围裙把驴眼一蒙,毛驴就一直走下去。我想,也许毛驴看不见碾子,就不知道累了。我闭上眼睛,用力推着碾棍,小小的身子倾斜到不能再倾斜的角度。一会儿功夫,便如坐在马车上,只听车轱辘一圈圈地转,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又想,就这样走下去,能走到北京,见到毛主席该多好!
1975年小村安了电灯。线杆从遥远的地方伸进了村庄,我童年的梦想结束了。不久,村里就有了机器加工房,碾房萧条起来,人们一下子摆脱了推碾子的繁重劳作。光顾碾道的人少起来,拿笤帚占碾子的景象一夜间消失了。
不知是哪一年,碾房出了窟窿,有几道光线顺着笆缝挤进来。那年雨水特别多,把碾房浇塌了。碾道被年迈的太奶安放到自家,供全村人使用,她说这是行善积德。没了碾房做护佑,灰黑的碾盘、古旧的碾框、光滑的碾骨碌都裸露在一株大杏树底下,整日里日晒风吹,有些空落。
起初,碾道旁还有些闲人,他们蹲在碾道边的短木或木头疙瘩上,围着碾盘唠嗑。也有时,坐到大门垛两边的大石台儿上山哨,讲村里村外的大事,也讲没边没沿儿胡诌八咧的奇闻异事。每天都有一伙打趣凑哈哈的人,碾道并不显寂寞。
我在外奔波了十年搬回老家时,曾在这盘碾道上压过粘米,压过韭菜花,压过新收获的玉米。碾盘上空有时红杏满枝,有时叶影斑驳,有时秃枝凌寒……那几串玉米像是碾子的饰物,一直挂在老杏树杈上,有些老得不成颜色了。淘气的公鸡飞上去,啄食了几颗粒子,这几串玉米就像掉了牙的老叟,整天咧着嘴。只是来这里的闲人几乎没有了——人们忙着打工挣钱,下海经商,生活富裕了,闲工夫没了。
这几年,人们吃够了细米白面后,又记起了碾道的诸多好处。平日里,稀稀拉拉的,碾道又转起来。
有好多年没去碾道了,但碾道的荣枯起落却像我熟悉我的老宅一样,她已不仅仅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了,她是故乡的一个标志。同村庄一样古老又同村庄一同年轻的碾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