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齐长城
文/胡春雨(山东) 编辑/繁花似锦
人在旅途,跋山涉水,行色匆匆。何不迈开自己的脚步,饱览一路无限的风光?春生秋杀,源泉混混。自然界的规律,原本同人类的灵与肉息息相通。人在旅途,自有山月松风,让憔悴的心灵重新唤起生机。
端午节前不久,笔者自平阴公出返济,途径长清大峰山,顺道登览了向往已久的齐长城。我一直疑惑,在这大山深处,跨越两千五百余年的沧桑巨变,我们的齐长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真的无从想象。而今,它就这样默默归隐在山林深处,从二千五百年前的时空中蹒跚走来,一片危垣,一片瓦砾,镌刻着岁月深深的伤痕,似乎无语地倾诉着春秋战国那个伟大时代的大国峥嵘,在厚重的华夏大地上,雕刻下一道光荣的印痕。而今两千五百余年下来了,它依然倔强地映入了子孙后代的视线,唤醒着民族的记忆。
放下车子,循着山路,独自一人在偌大的山林中穿行。一路先拜谒了长清大峰山抗日纪念馆,缅怀英烈。接着参观了号称济南最大道观的峰云观,感悟天人。辗转行至山巅,便来到了向往已久的齐长城:一道用青灰色条石堆砌而成的城墙,带着幽幽古风,当路而立。路旁写着三个大字:南城门。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险之时用,大矣哉。”长城的构筑,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它的构筑,贵在顺天之时,因地之利,以浩大的人力,筑起保家卫国的藩篱。于是我们注意到,包括后世更为显赫的明长城在内,历代长城多是建立在地势险要的山岭上,具有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军事防御效果。这段长城也不例外,山虽不甚高,但地势险要。在漫长的冷兵器时代,齐长城正是我国历代长城的开山鼻祖,显示着春秋首霸——齐国,这个东方大国的雄厚国力和国防战略。其中的长清大峰山段齐长城,肇建于遥远的春秋时期,比起同时代西方的古希腊世界,这段长城走在了整个人类军事史的前列。这足以让齐长城在人类的历史记忆中永垂不朽,足以让这座长清大峰山,一并记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名册。
同我们在八达岭、山海关见到的明长城有着显著不同的是,留存至今的齐长城,完全是用条状的青石层叠堆砌而成。比起后世子孙的明长城,这段蜿蜒至今的齐长城似乎算不上高大,算不上威武,更算不上豪华,但它挺立着瘠瘦的脊梁,愈发显出历史的幽远与苍凉。当攀爬上残存的城垣,我倍感心灵的震撼:是什么力量,能够让它在严酷的岁月中屹立至今?在南城门的两侧,一千三百余米的古城墙向两侧蜿蜒。有的墙体上部已经坍塌,沦为瓦砾;有的地方,依然可辨齐国先民遗留的垛口、女墙,以及大约用作排水、射箭的军事设施。尤为令人震撼的是,这里不仅仅是城墙、城门,还有一座相信具有同等历史价值的古兵营——一座坚守了两千五百余年而不倒的“屯兵营”!在长城的内侧,这座当年齐国大军的营盘里,一座座同样用青石堆砌的营房,或立或玘,或大或小,依旧森然布列,依稀可辨。有的面积狭小,仅可容身;有的比起来高大厚实,而且带着“套间”;有的地基仅存,有的顶部完整,完全可以钻进去遮风避雨。透过历史的遗存,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历史曾经跳动的脉搏,假想着齐国先民在这里艰苦劳作、日夜守卫的情境。而孟姜女哭长城的“问路石”,就树立在附近。悲欢离合,从古至今。在长城的外侧,攀爬中并不显高峻的大峰山却尽显险峻——幽林深谷,陡然直下。在冷兵器时代,加上这样的地理环境,外面的敌人一定难以逾越,而背后通向齐国腹地的补给线,却应当顺畅得多。
休憩在野树残垣之间,沐浴着习习的山风,我想,这里一定是当时齐国的边防重镇,而复线式的长城构造,加上关口的构筑,似乎更加证明了这一点。今天济南境内的平阴、长清,曾经是齐国的西部边陲,也是齐长城的起点。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军事版图上,沿泰沂山脉依险而建的齐长城,与北面黄河的滚滚怒涛,共同构成这个东方大国的汤池之固,使得这个东方大国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形势,在国势强盛的时候,拱卫着国家的心腹之地;在应对外部威胁的时候,防范着先后来自鲁国、晋国、楚国等大国的军事威胁。纵观人类的军事斗争史,地势和地利对于一个国家的立国战略、国运浮沉来说,总是至关重要的。
回想周初分封之际,辅佐周朝开国的姜太公和周公旦两位历史巨人,分别成为齐、鲁之国的开国之祖,创立了不同的立国方针和文化理念。《史记》载:“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而周公之子伯禽代表周公成为鲁国实际上的开国之君后,严格遵循周朝的文化和制度理念,“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而后除之”,将鲁国建设为宗周文化的东方典范。于是在周朝主持政务的周公,听到伯禽姗姗来迟的汇报之后,感叹道:“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可见文化的移植与传承,在时代的变迁中,由来是一个关乎国运与国家面貌的根本课题。于是,我们看到在春秋战国时代,齐国“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逐步发展成为举足轻重的东方大国,五百年间叱咤着历史的风云。在历史雄浑的画卷中,终于为我们留下了这段古老苍凉的齐长城;而鲁国成为文物之邦、圣贤之乡,在那个充斥着战乱、变革的时代,趋于式微,却传承着中华的道统文脉,至今留下了愈发恢弘的孔庙。千秋功过,是非得失,天道循环,如何评说?
而今这沧桑的城墙,曾经遍布漫长的冷兵器时代,守卫着人类一方方的家园。我想,所谓城府,冰冷坚固的城墙体现出的攻与守的基本矛盾,一定是人类社会斗争的经典形式。在无休止的社会斗争中,也存在于人类内心的深处。只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空间,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罢了。那么,在“家园”的守卫攻夺之中,我们的法治,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道道城墙呢?它构筑在风霜雨雪之中,为它的社会成员守卫着赖以安身立命的家园。我们希望它的构筑固若金汤,因为它生来是要面对人类社会的现实斗争的;法治的长城,恰恰因为需要坚守而存在,绝非因为构筑便不再被挑战。甚至,这里注定成为被集中攻夺的主战场。我们看到,法治总是游走在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希望与憔悴之中。毕竟,这数不清的城墙,是在人类“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的历史嬗变中诞生,于是人类才需要孔子所说的“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社会的维系,只能“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否则,就会“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毕竟,我们生活的世界,早已不是大道之行、淳朴未散的伊甸园。惟其如此,如果只有山川中的汤池之固,而没有灵魂中的礼义之纪;只有用文字和逻辑构筑的法律体系,而没有静若处子、稳如泰山的守卫者,法治便好比一座没有赳赳武士守卫的空城,一切都是虚无。
长城,在无休止的斗争中屹立,在岁月的坚守中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