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清美文
我的老屋(系列散文)
文化信使/赵淑清 编辑/立军
七、与老屋对坐
潜意识里,我总在与老屋对坐,看着她越来越老,老得房笆漆黑,门窗破旧,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些陈年的老照片。我每天就在这座老宅里,在长满苔藓的井台边坐着,任阳光借助宅前的老榆树把她的光阴带来又带走,我在一地的碎影里回忆年轻的时光,复活一段段老屋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平淡而温馨,我在静默与微笑里一次次地在往昔与现实间往返。
有了这样的念头时,我知道我已经历了足够的沧桑,与岁月有了些许共鸣。老屋存放着母亲用过的纺车,还有父亲用过的雨柴捞子,他们至今架在耳屋的房梁上。谁也数不清铜钱厚的尘土里淹没了多少光阴?我时常进去看看,不单是看看那两个古老的物件,还想透过它们想一想父亲母亲带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
与老屋对坐最宜于月夜。在外辗转了十年搬回老屋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老屋的月夜。繁茂的树木把老屋围裹起来,月光照在树叶上,反着亮光,雨洗过似的。风一来,树木起劲地晃,盯会树,人也好像醉了似的跟着晃。仰脸看天,白日里朗阔的天变成了一潭幽深的湖,湖面闪烁着几枚若隐若现的星子。老屋的东西房檐各住着一窝燕子,前邻的老榆树上有个黑乎乎的喜鹊窝,左邻的钻天杨上还有个胡鹁拉窝。月亮偏西,人声息了,风儿歇了,絮絮叨叨的燕语愈发显得夜的安谧。偶有一两只夜鸟扑楞楞飞来,停靠在树丫上,它们或许是太贪玩误了回家的时辰,暂来借宿的吧?
那个时候我储满了心事,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心事让我如此地沉重,如此地喜欢一个人深夜里对月独坐,我也说不清。我急于找到人生的突破口,却不知道在哪。当过十二教师后,青春和激情都抛洒在了讲台。可还是有种热望像地火一样地在心底燃烧。
在那一个个温凉如水的月夜,我学会了吸烟。迷醉于吸烟状态中的暂时忘却,也沉醉于穿透重重烟圈的深度冥想。一个庞大的人生设想像春天里的种子,破土而出。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一个已到而立之年、深居于老屋的女子竟然突发奇想:要靠手中的笔改变命运!这在今天也是不可思议的奇想。
奇迹真的发生了。我的写作能量迸发出来,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真的靠着这支笔离开了老屋,从乡下人摇身一变为城里人。这中间,我先是告别了讲台,做了五年半乡镇广电站编辑。改变命运的过程很苦,很难;变成城里人的过程也很苦,很难。
成了城里人,我对老屋的思念日渐浓深。走在城里喧嚷的街路上,我的心常常回到绿荫环抱的老屋去,听她清晨亮丽的鸟音,看她黄昏忙碌的燕影。散步在城里的霓虹灯下,我看到的是一枚失去了生命血色的月亮,蔫耷耷地悬在高楼的缝隙间,我没见过她怎样升起,也没见过她怎样坠落。
城里的月亮应该是老屋的那一枚,可我面对它时却失去了当年的从容与自信,安祥与平和。
渴望着靠近老屋,说明我正在想着回归本土;渴望着与老屋对坐,说明我骨子里对来自民间的单纯而质朴的生命体验有所保存。然而,真的与老屋对坐时,我会有些愧疚:这些年我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今的我还是当年走在乡间土路上的那个梳着大辫子的我么?如今的我是成熟了还是世故了?是虚伪了还是圆滑了?是自信了还是畏缩了?……当年我怀着作家梦顶着老屋的星月上路时,是何等的豪情万丈,气吞斗牛?我想收获的可是今天的我么?
那些单纯的岁月渐渐远去了,当人们纷纷挤进城市时,我才发现人类很多宝贵的品质在像河水一样地流失。离开老屋后的十几年,我发现:在追求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过程中,离幸福越来越远了,这个悖论曾让我迷惑彷徨。人的奋斗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摆脱孤独,得到幸福。然而当名利与人群和热闹离你行渐近时,我又想摆脱掉回到从前的。
曾经的我坐在老屋的月下,想的是如何离开老屋,走向更高更远的世界。那个时候老屋在我眼里是落后的,封闭的,守旧的,沉重的,寒酸的……老屋给了我那么多要走出去的理由。
而今,人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又想起老屋的种种好来:安适、温暖、简单、纯朴、平静、温馨……她傍晚的炊烟里飘扬着传统的乡土气味,她古老的农具里浸润过汗水的味道,她陈年的瓦罐里淹制过最原始的美味菜肴……她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都书写着两个字:“生活”。
如果与老屋对坐,我好想告诉她:人也是需要孤独的动物啊!
老屋的月色依旧,而我终会老去。当我两眼昏花,辨不清东西;或是老牙脱落,咬不动嫩黄瓜时,就让我陪老屋对坐吧,伴着村子里的虫鸣、鸟语,伴着院子里的老树新枝,月亮星子,从黄昏到黎明,再从黎明到黄昏……
(系列连载完)
原载2010年第五期《海燕·都市美文》